这是个注定要被我永远诅咒的暖冬。
农历腊月初五是我的生日。原打算请父母和我们一起到外面吃饭的,但是母亲说,父亲近段身体不大好,医瞩禁止出门呢。于是就带了老公和孩子一起到父母家里来吃饺子。
宽敞的客厅里洒满了暖和的阳光。父亲靠在沙发里,我搬了小凳坐在他的跟前,阳光竟然把我的背烤得隐隐作疼。母亲和保姆在厨房里忙碌,老公和女儿在看电视,我则拉了父亲的手,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家事。
父亲在生命进入中年的时候才有了我。他一生拿我当眼珠子一样疼惜着,所以我十分熟悉这双抱我、拍我、拉我、举我的手。
母亲告诉过我在我几个月大、尚不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常常单手握着我的双脚把我高高地举起,快速地起降或者转圈。本能恐惧的我就会乍着双手在空中站得笔直,可笑的表情和可爱的姿态常会逗得父亲开怀大笑。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的手也是有神力的。他常常会两手卡在我腋下,把我一次次地举过头顶,让小小的我从高处俯瞰这个世界,也会把我高高地抛向空中,再低低地接住,那是我最喜欢的事情。所以父女俩之间这个游戏乐此不疲,直到父亲年老、我长大,这个游戏越玩越吃力、终至玩不下去为止。我也曾为此得意过:我大了!父亲抛不动我了!但是孩子懵懂的心,不知道去反思这样一个事实:父亲也悄悄地变老了。
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在离家仅有200米远的一条街上。每逢雨雪天气,只要父亲在家,一准去学校里接我。地上湿滑,我不肯步行,总是在他背上撑着雨伞。路上遇到有人自告奋勇要替父亲背我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我性急的骂声中婉言谢绝了人家。大些的时候,父亲牵着我的手一起走。那个罩在头顶的雨伞总是大大地偏向我这边,等走回家里,父亲的肩头总有一侧是被雨水打湿了。
在我少年的记忆中,父亲的手掌仍然是硕大的。熟悉的人都说,我的性格象父亲,容貌象母亲,事实上确实如此。我遗传到了父亲暴烈多疑的性格和母亲温柔的小手小脚。少女时期的我,十分叛逆,非常反感母亲的管制和约束,常常为此而跟她争吵。我老说自己长大了,让母亲少管我的事情。这时父亲就会拉起我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比一比说:“哈!这算长大了吗?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差远哩!”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就开始进入了一段我至今不愿去回忆的人生泥沼。我生各样病,住各种医院,学业也为此行行停停。父亲那时正处在他一生中事业的高峰,简直忙得昏天黑地。但是我一生病,无论他正在开会也好、正在接待外宾也好,正在外面考察也好,只要能抽出一点时间,就会赶回家里来看我。常常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会看到父亲守在床边垂头打盹。他喜欢把我当小孩子那样,拍着入睡。只要我发出一丝呻吟,父亲马上就会惊醒过来,手又在我的肩头有节奏的轻拍起来。于是,安全感使我暂时忘记了病痛,又在父亲的拍打中睡去了。
可是,记忆中父亲温厚有力的大手在哪呢?眼前的父亲是那样的苍老,他的手握在我的手里,是那样的瘦弱无力。父亲的十指跟年轻时相比已很纤细,皮肤暗黄松弛,指甲呈现心脏病人的体征,甲端肥厚外翘,体温也很低。我攥着父亲的手,脸上强颜欢笑,心底却在呜咽。从这只手你就不难看出,父亲忍受过多少病痛的折磨,承受过怎样的痛苦!这么长时间,父亲的手在我手心里还是微凉,让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是父亲的情绪却一直很乐观,又让我稍许放了点心。这次他没有跟我讨论县里的人事、城建和新闻,更没有讨论那些距离更远的国家、国际大事,而是一直在讲述我小时候的种种趣事,包括我那些现在看来十分顽劣的恶作剧。这是父亲津津乐道的话题。其实有些事情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
也许父亲冰凉的手就是天塌地陷的唯一前兆。腊月十八的早晨,父亲突发大面积脑溢血,抢救无果,到上午十一点,就溘然故去了。
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去了……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完全晕了。父亲的脸上,是一个安祥的笑容,就象我平时看到的那样。但这个笑容是凝固的,它不再生动,不再灿烂,不再能感动周围的空气,不再能照亮他的儿女……
任凭我喊破了喉咙,他也不作声了。他走了!永远地离开他的亲人们走了!以后,不管我病还是疼,生活还是工作中遇到难事,他都不管,都不理了!这就是死别吗?!
不知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撕我的心,疼得我一次次地晕眩。我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喊。我想找出那个得意的死神,我想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弄死他,掐死他,从他手里把我的父亲夺回来!但是,浑身的力气、满心的愤怒都无从发泄。我找不到他!他在哪呢?!这个可恶的混蛋!
十八的晚上,我给父亲守灵。我搬个凳子坐在父亲身边,一如他生前住医院,我守着他那样。我拉着父亲的手,轻轻摩挲着,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话,也一如他生前住院时,我为他守夜那样。父亲的手还有体温,父亲的脸上是满足的笑容。我想他听到我的话了,心里的块垒也不由得在这长夜絮语之中渐渐消融着。只是一想起,爱说爱笑爱热闹的父亲已然在黑暗中一个人孤身长行了,心中就骤然如矛刺刀绞般不可遏止的疼。泪水如瀑,一次次地把我淹没了……
父亲在这一方,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外界的人一说起父亲,总是津津乐道于他的胆魄、口才、品德。但是这些,在我的印象里统统很淡。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因病中断了在政坛的发展。我的印象里,他只是个仁慈的父亲。人家都说严父慈母,在我的生命里却只有慈父慈母。父亲对我的宽容和爱,往往超出了原则,变成无原则的溺爱。除了小学时因为戏校招生我想报名他不同意而坚决的阻止了我而外,长了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违拗过我的意志逼着我作过不情愿的选择。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曾经左右过很多地方政务,却从来没有加诸过一点点疼痛在我身上。父亲的脾气急躁严厉,下属对他多畏惧,家人亦很敬畏,独我不怕他。家中兄弟姊妹四人,哥哥和弟妹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皋落乡下姥娘家度过的,只有我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我小时多病,他不放心;我性格顽劣,他也不放心。我象假小子一样成天在外打架生事,虽然回到家来自己守口如瓶从来不说,但是总免不了会有同学的家长或者老师找上门来诉苦。但是父亲在尴尬地道着歉送走了人家之后,却也没有过一丝预想中的霹雳风暴加诸于我。有时他气不过我的蛮横,张张手,作势吓我要打,我就一扑扑到他怀里说:“打打打!给你打!”他那只扬着的大手却怎么也落不下来,相持片刻后变作了一串开心的爽朗大笑。
父亲去了,永远的去了。这些天来,我已渐渐的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然而一颗心被吊打拷问了这么多天,待得放回地面时已是伤痕累累了。我恨着窗外渐渐热烈起来的阳光和缓缓走来的春天。因为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季节,他再也享受不到了。而我,也永远牵不到父亲温暖的手了!
写于20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