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妈妈的坚持,我离开了姥娘家温暖的火炕,走下了高高的太行山,来到爸爸妈妈身边读书。
开始的时候,一是因为想念姥娘,二是因为不习惯城里的老师和同学,我很闹了几天,一心想要回到山上那个云遮雾罩的小村子里去。不过,一个意外的因素使我放弃了这种令父母亲头疼的吵闹,快乐而安心的在这里住了下来。原因只有一个:院子里有一户邻居,女主人不仅非常美丽,而且很喜欢我。从一开始,我俩就一拍即合。
她是市晋剧团的头牌旦角演员。她的美丽,就我至今看到过的文学典籍的印象而言,也许用《洛神赋》里的文字才能形容一二。我这样的拙笔实在是难以描摹的。不过就是传说中的洛神,也没有她右颊上那个又圆又深泛着红晕的大酒窝,为这,满城人送了她一个绰号曰:“笑涡涡旦”。
涡涡,是我们这里土话。意指一个可爱的小小圆坑或什么只可意会的类似的东西。一个人脸上有酒窝,人们就叫作“笑涡涡”是也。她是唱旦的,所以叫她笑涡涡旦。
笑涡涡旦幼投明师,戏校毕业,并非凭脸蛋吃饭之辈。平心而论,她的基本功扎实,也非常勤奋敬业。除了俊俏的扮相而外,她于唱、念、作、打般般精通,是剧团里当之无愧的台柱子,而且她的个性十分的天真直率,并没有把我这个小学四年级的青毛桃般的邻居女孩当小孩子看待,而是直当作她的好朋友。除了上学,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她屋里。妈妈开始时有点不大高兴,但是看到我虽然自从跟她认识就迷上了戏剧,但是几次考试都证明并未因此而影响到我的学习成绩,也就不说什么了。
笑涡涡旦喜欢吃零嘴。黄杏、紫葡萄,麻糖、落花生,街上卖什么她买什么,只要买了,必给我留一点。冬天的晚上,我们俩围在火炉旁边一边喝着滚烫的油茶,一边聊天南地北。当然主要是她讲我听。戏,与戏有关的历史掌故,梨园行里的秘事,剧团里师姐妹之间的关系,谁谁谁跟她争A角了,谁谁谁又说了她什么闲话……时间长了,剧团里有些什么人,各是什么性格,我都了然于心了。
晚上有演出,笑涡涡旦一般都带着我去。她演的每一出戏我都看过不止一遍。我在后台看着她上妆,在边幕看着她出场,手里捧着她喝水的杯子,俨然一小小的跟班。我尤喜她在《游西湖》里扮的李慧娘一角,形象身段都美到极致。特别是当她粉面素服在舞台上跑开了圆场时,真似一朵白莲在水面上乘风滑行,而且她的舌头、嘴皮子十分灵活,吐字清晰,气韵深长。一声:“美哉!少年!”,真足以摄人心魄,称得上荡气回肠。那时的我虽然还不懂男女之爱,但是听了这四个字的念白也不难猜出她心里是转着多少念头,这里头包含了多少复杂的东西。一曲甫终,台下掌声四起,我也跟着在台上大鼓其掌,兴奋得满脸通红。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对笑涡涡旦的迷恋尤甚。几乎每个星期天的早晨,我都早早的起来跟着她出去练功。毯子功、把子功,一趟练下来大汗淋漓。她那柔韧的腰身令我羡慕到瞠目,我也跟在她后面下腰、压腿。开始时是照猫画虎,弄到后来倒也有模有样了。我还跟着她喊嗓子,在晨曦中用力张开了声带:“咿……咿……咿……啊……啊……啊……”到后来,自己也觉得心痒难耐了。放学回家的路上,四顾前后无人,就小声地一个人边走边来一段《打金枝》:“我父王,他本是,真龙天子。坐在那龙位里,整理朝事……”终于有一次,晚上在她家里的时候,她起身拿出一把泥金的折扇来递给我:“这个,给你了!你这孩子,生生是跟这行扯不脱的了。以后我教你几出戏,你长大了,就作个票友吧!清唱的时候,手里拿着它,使好了,有好多戏在里头呢!”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狸虎般灵活、天仙般俊俏、火焰般热情、象一枝梨花在春风中乱颤的女人,转眼间就花瓣飘零、香消玉殒,在人世上没了踪影!
她死了!
死了?是的。我就有一天没见到她,等我一觉醒来,院子里到处都是忙乱的人声。几个人在呼天抢地的嚎哭,其中就有她老公的声音,长长的好象马上要气竭了的那种刺耳的声音。妈妈从外面进来,告诉我笑涡涡旦死了,急病,我不能出去。因为,人年轻又死得急,小孩子忌讳。妈妈说着又要出去,她在帮忙这场意外的丧事。我拉住妈妈的衣襟不让她走,我不断的打着寒噤,手抖皮紧,难受得要命。实际上在那个时候,一个魔鬼已进入到我的灵魂中来了。
打她从这个院子里抬出去以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先是第一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屋外的风声中好似老夹杂着细碎的台步……我使劲的拉被子,把头蒙住,心里不住的嘀咕:这是谁在半夜里跑圆场呢?!忽然,月台上放着的一个搪瓷脸盆“咣啷啷啷……”一路乱响,直滚到院子里去了!浑身的汗毛一乍,倏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一骨辘爬起来,悄悄走到窗边揭起一角窗帘往外一望,但见月华如练,满院白晃晃的,一个影子没有。月台下花池子里,白色的月季花在夜风中微微点头,越看越象笑涡涡旦那张俏脸,而那只红花的搪瓷脸盆,还好端端的在月台上搁着咧!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赶紧跑回床上去掩紧了被子,心惊肉跳,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巴到天明,赶紧跑到大屋里去告诉妈妈。妈妈想了想说:“那是你作梦呢!没有的事情。你今天就搬过来跟妈妈住一起吧!”
其时我父亲在省委党校学习,笑涡涡旦的男人自打她死了也搬到单位里去住了,所以偌大一所院落里,就住着我跟妈妈两个人。听了妈妈那样说,我忙不迭的就把我的小被子小枕头都搬到妈妈的大床上去了。
第二天夜里,我刚睡着,她来了!朦胧中我看到一个戎装雉翎,扎着大靠,背插飞虎旗的身影手舞长枪,从墙角处冉冉而出,直奔我而来。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确知是她。因为这就是她在《大破天门阵》里穿的那身行头,而且,她的身段和舞姿我也太熟悉了!我吓坏了,想去推醒喊醒妈妈,但是我的身体不知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抬手动足似有千钧之重,使劲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一横心,干脆就看她怎么动作。但见她把手里的银抢往肘后一顺,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打起了旋子!她围着我越旋越快,越旋越急,旋至我跟前,手腕一叫劲,枪头抖起碗大的枪花,径向我的双眼中间刺来……!
“啊!”的一声大叫,我在床上作了一个类似“鲤鱼打挺”之类的高难动作,直蹦起来!这下妈妈醒了,一屋子鬼魅倏然无踪,妈妈伸手开了台灯,看我的脸:“怎么了宝宝?呀,怎么出了这一头的汗?”是的,何止头发,我的内衣、被子都被汗水溻透了。我一翻身抱住了妈妈的胳膊,索索发抖:“妈妈,我怕!我刚才看见她了!”
“谁?!”
“笑……”
妈妈脸色大变。我看出她也怕了。但是妈妈毕竟是妈妈。她镇定了一下,掀开自己的被子说:“宝宝,别怕,你这是作噩梦魇住了。你到妈妈被子里来吧!”
第三晚,夜幕方临,筋疲力尽的我就在妈妈怀里早早的睡着了。妈妈的臂膀,该是能护得住我了!我已经开始怀恨笑涡涡旦了。她这会流露出来的,全是她活着时候没有让我觉察到的一些性格特征:阴、损、固执……想起老人们有种迷信说法,说人世间种种的投缘和亲密,都是前生的冤孽,一方是跟另一方“讨债”来的。人活着的时候不知,死了才能明白。那么,我跟她,谁是债权人,谁又是债务人呢?难道是我前生欠了她什么?这会她已经死去,想来是明白了,所以才如此执著地来骚扰。可是我还蒙在鼓里,我实在不知道她这样折腾我是想要做什么。我又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讨”去。
幽明相隔,我们已经不能对话了!要不,我非得跟她问个明白不可!
她还是不肯放过我。我睡了没多大一会。夜定的时候,她又来了!
这回她一身缟素,是《游西湖》中李慧娘的那身妆扮。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她这闭月羞花之貌配上这身素带翻飞的银装,端的宛如月窟仙女下降,回回一出场,都要博一个震天响价的碰头彩。但是在今夜的我眼里,却透着十分的诡异和恐怖——鬼!鬼!鬼!我仍然象前夜那样动转不得,无奈地看着她在偌大的屋子里裙袂翻飞,水步绕场……天哪,这个美丽的白色鬼影身后还跟着若隐若现的鬼卒,有的人身牛头,有的血盆大口……
我拿出她送给我的扇子开开合合,看了又看。这是一把泥金的扇子,金灿灿的扇面上一枝斜飞的红梅,十分精神。这枝红梅既妩媚又矫健的姿势让我觉得很象笑涡涡旦,所以疑心她的魂就附在这上面。那么,烧了吧?撕了吧?扔了吧?送了人吧……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又原样放回箱子里去了。我倔强的性格不允许我害怕、妥协和放弃,我既不能打消自己对于传统戏剧新生的这种兴趣。也不能忘却下了功夫学到的这些段子。总有一天,我还得用得着这把扇子。等我真的登台清唱的那天,我还真想借它得点笑涡涡旦在舞台上的那股子精气神呢!
白天上课的时候,我强打精神撑着眼皮,其实老师在讲台上讲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跟我同桌的雪儿看着我神色不对,下课后就偷偷的问我:“宝宝,你怎么了?这几天老是精神恍惚的,老觉着你瞌睡?”
“是啊——晚上老睡不好。”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把鬼故事讲给她听。怪怕人的,再说,谁信啊!
“那你下午上课可别迟到了。要不,我去你家叫你吧!”
吃过了中饭,时间还早。我随手抓了本书回了自己的卧室。我想在雪儿喊我之前多少睡会儿。这几天我实在是太困了。
刚往床上一坐,还没容我摆好了枕头躺倒,我马上觉得我又魇住了!刚在心里喊了一声“不好”,就看到我的屋门被“咣当”一声踹开了。笑涡涡旦,这个美丽的魔鬼,穿着她在家作家务时常穿的那件碎花布褂,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耀眼的阳光里。那个曾经倾倒众生的笑涡涡没有了血色,但是依然在她的右颊上闪动着。没容我反应过来,只见她纤手一抬,一个白晃晃的东西疾射而出,破空而来!我大急欲躲,却是不得动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白色的东西迎面飞来,“啪!”的一声正中我的鼻梁!
大叫一声醒来,翻身就往身边搜寻,凭我的感觉,她弹来的是个纸团。或者这上面,就写着什么天机吧?但是满床翻遍,却哪有什么白色纸团?!只有那屋门在墙壁上轻轻地“咣、当”着,还没有停将下来!
多少日子来的积怒积怨一股脑地爆发,我随手操起桌上的一面镜子照着门口用力扔去!也是“啪!”的一声脆响,镜子在院子里碎成无数明晃晃的小块!我又翻出一把剪子朝门口比着:“你再来,你再来,你敢再来,我一剪子扎死你!”
不由自主地,我又倒在床上了。梦餍还没有过去……恍惚中,雪儿来了。我面向墙里睡着,没回头,却看到了她一晃一晃的两个羊角辫子。她轻轻推我:“宝宝,醒醒,该上学了,跟我走吧!”
“恩,我困,我不去。雪,我要睡觉。”
“再不走,可要迟到了哦!你不怕老师骂啊?”
“我不怕……你跟老师说我病了,我真的不去。我好想睡……”
“嘿嘿……”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天哪,不是雪,又是她!笑涡涡旦……
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我吃不下,睡不着,体重急剧下降,人样子都脱形了。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妈妈只能带着我去邮局给爸爸打电话。
邮局的大厅里清清凉凉,却到处是暗影,有点象梦魇中的场景,所以我不愿进去,宁愿在外面一个人发呆。但是就连太阳,也不能让我觉得安全了。阳光下,好象遍地都是笑涡涡旦玲珑的脚印……冷汗毫无征兆地从我浑身的毛孔里一阵阵地渗出,我焦急地盼着妈妈出来。因为,我眼看着那脚印在空旷的地面上越踩越密,且渐次逼进前来,我,马上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妈妈的身影终于从邮局门口出现了!我一纵身扑到妈妈怀里,汗湿的身体簌簌发抖。妈妈轻轻抚摸着我瘦得在布衫下清晰地耸出来的肩胛骨,暖暖的口气吹在我的头顶上:“宝儿,你不要怕,没事的,你爸爸说了,你这是神经衰弱,回你姥娘那里再念一年书就好啦!咱们回家收拾收拾,妈妈这就送你走!”
“哇!太好了!我想姥娘……”一声尚未落,珠泪满襟前!
当然,我带走了那把泥金的折扇。至今,它还放在我的书房里。只是扇面上那支红梅没有了魂,再也幻化不出笑涡涡旦的面庞。迎着阳光打开来,画面如新,随手一摇,满室碎金——真是一件千金不换的好宝贝!读书上网累了,我也会仰躺在转椅里,用扇柄敲击着手心随口来上两句《打金枝》:“我父王,他本是,真龙天子。坐在那龙位里,整理朝事……”
扇子传千古。而笑涡涡旦,那美丽的精灵,却确乎被所有的人遗忘了!
写于2005.10.29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