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曾住在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里。
我是踏着初春的融雪搬进来的。开始的时候,我对新居十分满意。小楼座落在市郊,进了大门是一个小小院落,一层是宽敞的套间,外作客厅内作书房;二层是两个独立的房间带着个小小阳台,就作了我的卧室。从一楼到二楼有一个露天的楼梯,我在每一层台阶上都摆了盆花。白天除草浇水,算是给自己找了点班余的雅事,夜晚则抱了书拾阶而上,鼻端闻着淡淡的花香,裙裾扫到花草的叶子上刷刷作响,颇象在穿越一条林中小径,心中不无熨贴。美中不足的是,花草无言,这个优雅的环境还是太静了。那时先生在部队服役,一年一次探亲假,孩子在我妈妈身边,也难得接来一次。所幸下班后到入睡前这段漫长的时间可以拿满壁的图书来消磨。读书,常常通宵,写作,也常常通宵。进入了精神世界的这种专注,常常使我忘记长夜的寂寞苍凉。但是一旦回到现实中来,还是隐隐的希望着能有什么声音来打破这静寂和沉闷。
“要是能有个邻居的话就更好了!”在抛书欲眠的朦胧中,我心头不无遗憾地掠过这样的念头。
仿佛上苍听到了我心底这个真诚的祈求,并且不吝给我满足和安慰,没过几天我就发现,真有邻居了。
那天我正提着桶,小心地给一株茉莉浇水,耳边蓦地掠过一阵翅膀扑击空气的“扑噜”声。一抬头,一只黑羽剪尾的燕子已经停在二楼阳台的晾衣绳上了。它颇象一个高明的杂技演员,随着晾衣绳那点很小的弹性上下颠了几颠,接着就稳稳地站住了。人和燕这时不过就有两米多的距离,我有点不知所措地愣住了。虽说燕子在北方是除了麻雀和喜鹊之外最习见的鸟儿,但是这样近距离的与它对峙还是第一次。燕子那溜圆的黑眼晶光闪闪地盯着我,淡定、从容,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片刻之后,我只好悄悄地沿着台阶退下了。对于这样弱小的鸟雀来说,不管从它的眼神里读到了什么,我还是知道它的心思。人们在它的想象里总是危险的,我不应该呆在离它很近的地方。
等我循着楼梯下到院子里的时候,又一只燕子疾飞而至。这个家伙可不是空手来的。它的嘴里分明衔着一点儿什么东西:一个草节或是一小片羽毛。它熟门熟路的径飞向它的伴侣,接着一对小东西就在晾衣绳上急速的移动。它们时分时合,挤挤挨挨,摩肩擦喙,细语呢喃,毫不掩饰那种亲密的情侣关系。当然,燕子这种动物是不会像没出息的人那样一直沉溺于情欲之中的。它们只停了片刻,就投入了忘我的劳动。这两个天生的艺术家在小院的上空往来穿梭,它们用小小的喙儿不知疲倦地衔来草节、羽毛、树叶和泥土这类建筑材料,一个考究的燕窠正在成型。对于我的存在,它们不是出于信任就是出于不屑,总之是基本不理。它们那旁若无人的态度说明它们起码坚信着这个新址的安全,它们那高涨的劳动热情更使人觉出了一种非在此安家不可的不容置疑的决心。我索性搬了一把椅子,拿了一本书在院子里坐地,看着它们优美然而又极其有效的工作。哦,那个春日的午间时光,实在是太美了。
多年后我还在回想:也许,在我读书的时候,在我作梦的时候,在我上班离开了家的时候,它们已经来这里考察过了。甚至,在我们未曾谋面的时候,它们已经习惯了我的气息。
阳台立面用于避雨兼装饰用的檐板和阳台的平顶之间,形成了一个直角。燕子选中了这个蔽风、蔽雨、蔽光的有利地形来筑它的爱窠。它们的新房落成之后,趁建筑师外出的当儿,我悄悄的踱到跟前去参观了一番。这是一个令人类叹为观止的精巧建筑。它的外型略似一个大肚细颈的瓶子,且在入口的瓶颈处作一曼妙的回旋,可防冷风直入。燕子不同于我们人类,看来是不需要开窗通风或者引进光源的,所以这座无窗的建筑物,在人的眼光里不免有几分难以探究的神秘。更有趣的是,燕子将衔来的那些建筑材料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加工,总之它们都失去了自己原先的性质和形状,变作了颜色相同、质地均匀的褐色粘质碎泥,并以一种优美均匀的小波纹形状凝固成圆型建筑的外墙。我踩了一只凳子,伸出手指在这个奇特的墙体上轻轻叩击,听到了介乎金属和陶瓷之间的“笃、笃”钝响。噫!这速成的燕窠不仅精致、适用,而且还很坚固哩!荀子在《劝学篇》中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燕非君子,不假外力,但是它的这个建筑作品何尝逊色于万物之灵的人类呢?!我在惊奇之余,不免大发感慨了:燕子啊,你这小小的精灵,这精妙的工艺是出自一代代燕子的口传身授,还是出于体内遗传基因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由此推之,自然界的各种生物各盖各的房子,各有各的建筑学问,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人说千金买房,万金买邻。我不花一分一厘得此佳邻,自然是十分高兴,独来独往的日子因此也不再孤寂。每天黄昏时分,我下班回家,燕亦倦飞归窠,我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作家务,燕亦会在晾衣绳上作稍许逗留。这是观察燕子情态的极好机会。燕永远是形影不离、双出双返的。它们老是那么的兴高采烈,仿佛它们的爱情永远在蜜月之中。经过了一天的飞行和嬉戏,它们的情绪通常都有点亢奋,它们在晾衣绳上时而挥翅佯打,时而摩擦尖喙,不时发出叽叽的尖叫声,象是这对恩爱情侣在打情骂俏,在互相调侃。及燕归窠,人亦回房。读书到深夜,耳边时常会传来燕子不同于白天的呢喃声,十分的曼妙和朦胧,于是不由得掩卷微笑,心想这是它们在温存。夜籁里加进了这种有形的声音,似乎窗外大自然的黑夜变得更加丰富、深邃和美好了。有时甚至想到燕子在雨中斜飞、在阳光中绕着圈子追逐的身姿,猜想它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溪流、树林、兰天,而高空的风又是怎样地掀动着它们柔软的黑羽……时日既久,人与燕的和谐与默契也达到了极致,我能辨出雌雄二燕不同的嗓音和身姿。很明显雄燕沉静而雌燕更为活泼。比较而言,雌燕更喜欢跟我闹着玩。我上下楼梯、进出房门的时候,它常在我脸前很近的地方顽皮地掠过。至今一闭眼,仿佛还能感觉得到擦着睫毛闪过的燕子微颤的翅羽和那痒酥酥的气流。清晨,我通常是被燕子的晨曲唤醒。打开房门走出,双燕正停在一两尺之外的晾衣绳上婉转呢喃,雌燕许会侧过头来看我一眼,但并不中断它的歌唱。我也向它莞尔一笑并微微颔首,算是跟我的邻居打个招呼说:“早晨好!”是的。有两个邻居在我窗前的这个事实让我如此安心,两只自然的相爱的生物给我的生活增添的欢乐实在是一言难尽。我就这样和我的新邻居相伴着,度过了很多静谧的日子。
当然,燕子就是燕子,它不全是诗。燕窠下的阳台地面上,开始时经常散落着一些灰白间杂的鸟粪,颇让我心烦了几天。后来想了一个主意,拿一块废纸板垫在那里,鸟粪接于其上,随每日垃圾一同倒掉。为我的邻居(不,其实说到底还是为我自己),我就作过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燕子是一种高贵的鸟,有相当独立精神的鸟,它是不会给人们添更多麻烦的。
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刚刚打开卧室门走出,赫然看到门口不远处那块用来承接鸟粪的废纸板上,有几瓣从窠中掉下的碎裂了的空蛋壳。还没容我去想是怎么回事情,雌燕已经冲过来,围着我激动地啁啾起来。它是那样的惊惶,那样的冲动,它绕着我的头不停地冲折飞旋,使我不得不以为它想要啄我的鼻子或者眼睛。我惊慌失措地顺着楼梯冲下院子里去,甚至还带翻了一盆花。
“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我惊魂甫定地站在院子里,仰头向停在晾衣绳上的它愤怒地喝问。
“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因为我担心你惊扰了我的孩子们。”雌燕停在晾衣绳上,用那对水晶般的黑眼睛歉疚地告诉我。
哦。不知不觉间,这对燕子夫妻有了它们的小宝宝,燕子家庭添丁增口了哦。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连串的忙乱。天晓得刚出壳的雏燕需要吃多少东西啊。燕子夫妇再也没空悠闲地停在晾衣绳上谈情说爱了。它们从每一个黎明到每一个黄昏,一天到晚都在院子上空穿梭。在这段时间里,它们放弃了关于自己的一切享乐,只顾不辞辛苦地打食,哪怕打雷下雨也不肯稍息。甚至它们那身从不更替的黑色燕尾服都失去了往日的整洁与光采。好几个落雨的清晨我目睹雌燕一头扎进了雨幕中,在院子上空盘旋一遭,接着回过头来急切地呼唤着自己的伴侣。连我都听出了啼声中一个母亲的哀恳。原本稍许有点迟疑的雄燕在它的召唤中也不大情愿地纵身而去,于是两个矫健的小黑点在无边的雨幕中渐去渐远……唐朝诗人白居易有《燕诗示刘叟》云:“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嘴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这,就是眼前燕子一家的真实写照吧!由鸟想到人,我的眼睛不由得泪湿了。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鸟犹如此,人何以堪!
雏燕终于出窝了!两个小东西张着短秃的翅膀跌跌撞撞的从窠里飞出来,落在我卧室的外窗台上,在窗台上久久地学步,并隔着窗玻璃向卧室内好奇地张望。又过了一段日子,当它们终于可以飞到晾衣绳上站稳的时候,外形上除了比它们的父母略小外,显眼的就是尾巴上缺少那两根挺直的黑色剪形翎毛,不过完全可以说,它们已经是象模象样的燕子了。这个时候,燕子夫妻开始耐心地教孩子们飞翔。当小燕畏缩地停在晾衣绳上不敢起翅的时候,它们象所有人类的父母一样,用温和的声音、用充满热望的眼光鼓励着自己的孩子。看得出这是一种阶段性的训练,祖祖辈辈的燕子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再后来,灼热的阳光开始暗淡,地球沿着赤道终于运行到了某一个特定的角度,秋凉风起,长空不断传来候鸟南徙的阵阵唳鸣。燕子夫妇终于带着自己已长出了剪形尾羽的孩子们,循着体内固执的那个生命信号,振翅南去了。
悠悠秋风,长空雁鸣。“过雁了!过雁了!”楼下传来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喊声。我被这声音吸引着,也不由自主地来到阳台上,久久地目送着“人”字形的雁阵。秋天明净高远的淡兰色天穹下,那个由生命写成的“人”字渐去渐远了。大雁这种组织严密、循规蹈矩的迁徙无端的让我生出几分羡慕、几分嫉妒。究其心源,是因为牵挂着我的小燕子邻居吧!屈指算来,它们上路已有几天了,不知现在飞到了什么地方?一路之上,有无饥馁凶险、可能够找到充足的食物?它们的孩子飞得可好、那刚刚长硬的翅羽,是否经得起千里跋涉?
静静的燕窠和空空的晾衣绳一次次勾起我的惆怅。来来去去,眼前总有它们忙碌进出和玩闹嬉戏的身影。啊,那么高的长天之上,该有多么强劲迅疾的风啊!亲爱的燕子邻居,但愿你们走好吧!
在重归寂静的夜里,我不时在阅读或写作中停顿下来凝神倾听。是的。燕子一家南去了,但是燕窠好好地在。明年春天,它们想必还会回到这里,重新与我来就人鸟之伴。甚至在冬夜的朔风响起的时候,我也会想到我的燕子邻居去到的那个地方:蓝色波涛簇拥的大海,高高的椰子树,温情的热带的风……想到这里,心情不禁释然,在若有若无的天籁里,分明听到了那熟悉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