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天下秀”,果真名不虚传。晨曦中,我们乘缆车飞越四千八百阶,直抵清音阁。背负青天朝下看,不见人间城郭,只见满坡姹紫嫣红的杜鹃和滴水莲。在我的家乡,此等花草均属珍物,被小心地置于各种花盆陶瓮中,松土拔草,转盆浇水,一日看三回。然而被人们如此精心照料的花草因了水、土、温、湿度等关系,往往却是一年精神焕发,二年恹恹无采,三年呜呼哀哉。而在这峨眉仙境之中,它采天地之灵气,得雨露之滋养,竟能如此自由自在、兴高采烈地绽放,为幽山秀水平添一彩。大家扒着缆车的玻璃贪婪地下望,但见美丽的曦光之中,花红欲语而叶翠欲滴,花倚叶愈媚而叶衬花愈碧,其生机,其妩媚,其壮观,皆不可方物,直教人无词以拟。遥望山腰,丛林深幽岚气缭绕之中,飞檐翼然,庙宇隐现,钟磬之声乘风而至耳际,清越如金声玉振……好一个遁世出尘清修之所!哦,峨眉,神仙的居处,哦,四川,植物的天堂。
峨眉景点除自然风光而外,无非是各种庙宇。庙宇多掩于茂林修竹之中,以大块天然石板铺砌而以蜿蜒石阶相连,脚步所触之处尽是山露打湿的石面,潮润绝尘,脚感十分的舒适。漫步各景点之间,不时可见背山的民工,背负石板,手拄竹杖,拾阶而来。背山者大都为精壮的中年男子,在凉湿的山风之中赤裸着上身,头上白气蒸腾,身上热汗交流。他们大都背负两大块寺庙里砌院子用的那种石板,两块石板之上又顶着一袋面粉,统用绳索紧紧缚在背上,其重量少说也在百斤以上,如此如牛负重而皆能脚步匀速,不疾不徐,从山脚下直趋此处,实令我辈空手徒步而气喘吁吁者汗颜而起敬。走累了,他们会把手中的竹杖往石径上一支,再把背上重物往杖顶上一放,让这个沉重的重量经由竹杖传给大地,就能得一会甜美的休憩。跟这个时候、这种状态下的背山工错肩而过,你可以听到他们或粗重或平静的呼吸,看到他们微闭的眼睛和表情不同的面庞。真的,在如此的重体力劳动的压榨之下,几乎所有的面庞都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有的,只是牛一般的坚韧,羊一般的驯顺,或者……心头忽然跳上一个使我难过而不得不使它一掠而过的词:“麻木”?呵,想这背山工与我等游客同为父母之体,血肉之躯,岂能没有疲劳、疼痛等共同的生理感受?他们家中一般也是上有高堂,中有娇妻,下有稚儿,生活的重担,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逼迫着他们,使得他们拄起了这根背山杖就不能再放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望不到头的山间石径上背负重物跋涉。远来的游人看到的是清幽的风景,而在他的眼里,却永远只有这数不完走不尽的石阶。他在这半闭双目的朦胧惬意的小憩中想到了什么?也许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不过,不管他意识到了没有,他背上背的都不仅是物质形式上的石板和面粉,而是他那个简陋而温馨的家,是一个男人的职责,是他的使命和天堂。想到这里,我不禁心里一惊:这寺庙里口念弥陀、身披袈裟的佛门弟子中,有不少也许竟是这背山工队伍里的逃兵吧?为了逃避责任,为了逃避苦役而割舍了亲人,把自己捐给了这青灯古佛、暮鼓晨钟?举目天下僧众,真正寻求真理,虔心礼佛的能有几人?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啊……写到这里,忽然心生悲悯,默默祷告:佛啊,法力无边的佛,菩萨啊,救苦救难的菩萨,把你们那慈悲智慧的目光多投注一些到善良无助的众生身上吧!他们,才是最需要你们保佑和扶持的群体啊!
很意外地,在男性的背山工和花花绿绿的游人中,看到了一个矮小的灰影。她是谁?!身高不足四尺,体重不逾35公斤,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一个磨得发光的背篓,满头雪一样的白发在晨风中微微飘拂……呵,是一个我唯一遇到的女性背山工!她是女的!她是老人!很老很老的老人!她背上背着一篓苹果,手里,赫然也拄着一根那样的竹杖!
心中积酿已久的情绪象大河决堤般终于找到了一个崩溃的蚁穴,在我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两行热泪已夺眶而出,而我,也在不自觉中疾步向前,扶住了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她的身材、相貌、衣装都象极了那从小把我带大、而今已故去六年的姥娘。她就象是我的姥娘在阔别了我六年之后,又从远处那神秘不可知的地方跋山涉水一路徒步而来。哦,姥娘,你是挂念着你的宝宝,任性的、谁也管不了的坏脾气的宝宝,而特意到这里来跟她邂逅的吗?哦,姥娘,你手拄竹杖,身背重负,汗出如雨,你的身体在微微的战抖,让我情何以堪!
同事们也都围了上来,泪眼模糊中听到一连串的问话和老人那难懂的本地土话在问答:“我有儿女呀……哦,不过我孩子们也都老了……我今年83岁了,身体好,天天爬山,也惯了……这背一趟嘛,呵呵,他们给五元钱……我一天背两趟……”
她跟姥娘一样,不过才到我的肩高,苍老、粗糙的小小手掌在我的手心里微微颤动着,象我童年时捕到手心里的惊恐的小鸟。我觉得用语言简直很难形容我此时心里的感受:是爱,是怜,是悲,是急……老人用有点惊异却又宽容善良的眼神瞅着我,那被皱纹包围着的眼眸之中,竟透出一派孩童般纯净天真的神光……我把手悄悄伸进手包,摸出一张50元的纸币,团在我的手心里,又悄悄通过我的掌心传到她的掌心里。对于一个偶然邂逅、一握即别的83岁的背山老人,我一下子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方式能更好地表达我内心复杂的感受。同事们看到了,也纷纷解囊,这个5元,那个10元……老人坦然受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谢谢了,谢谢谢谢了,好心的娘娘……”
走出良久,我还在回望人流中那个站在那里目送我们的矮小灰影。邂逅时那种误以为她是我姥娘的激动和瞬间幻觉已经消失了,是的,我当然知道,我的姥娘,那同样矮小、同样质朴,却总是无条件地溺爱我的老人是在六年前就已辞世了,她长眠在高原上那深厚的黄土之中了,她辛劳的一生已划上了永远的句号,而眼前的老人却还在背山,日出亦出,日暮亦还,以她矮小的身躯,以她83岁的高龄。她们,有着不一样的人生,而我们所有的人,何尝不是也有着不同的人生呢?相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一息尚存,终需登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