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单位里有客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应酬。饭毕驾车回,手机铃声突然大作。打开电话,是一个在外地发展的小学同学打来的。预感到这个电话会很长,于是赶紧靠边停车去接听。
仍然是那个熟悉的乡音:“老同学,你在哪哩?”
“俺在街上,正往家里赶哩。”
“今儿晌午吃了甚来?吃枣糕了没有?”
“枣糕?怎么突然想起枣糕来啦……啊呀,俺知道啦!今日里是冬至,你看,俺成天瞎忙,忘啦。”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良久,一声长叹:“唉,俺可想吃枣糕哩!”
家乡民俗,冬至是个很重要的节日,这一天是必定要吃枣糕的。民谣云:“冬至不吃糕,死了钻旮旯。”在淳朴的家乡人看来,枣糕,实在是一钟既好吃又有营养而且兼具象征意义的吃食哩——冬至不吃糕,死了就要钻旮旯!这是多么严重的后果啊!虽然是句民谣,你由此就可知冬至在人们心里的份量了!
身在异乡的人惦记着家乡的冬至,惦记着家乡的枣糕,而身在家乡的我,竟把这个节日忘记了!听着话筒彼端那个落寞的声音,我也没来由地心酸起来。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于是我对着话筒轻声的说:“俺也想吃枣糕哩!”
山西缺水,黄土地虽然厚重,却养不活金贵的水果。枣树耐旱,所以就作了黄土地骄傲的宠儿。你在山西境内旅行,目力所及之处,无论是山野的沟坡、塄畔,还是村民的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枣树的身影。它的身材并不挺拔,常见弯斜扭曲,它的花朵也很细小素淡,除了蜜蜂外很少被别的生物注意。但这不起眼的植物却凝聚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酿造非同寻常的果实。那甜美厚味、滋养了祖祖辈辈高原人的大红枣啊!它没有苹果、梨子的富丽,也没有黄桃、红李的鲜艳,却别具另一种风格的美。它红得那么的质朴、深沉,跟脚下这深厚的黄土是如此的和谐;它甜得那么的真切、醇厚,跟高原上的农人丝丝入扣。人们采了它的丽色美化自己的生活——跟农妇的笑脸相映成趣的枣红色时装、窑洞和瓦房里摆满了的枣红色家俱、入眼皆是的枣红色门面装修……人们采了它的营养丰厚自己的生命——红枣粉、枣花蜜、红枣莲子汤、红枣桂圆羹……凭你是什么名贵补品,只要跟红枣一搭配,仍然能身价翻倍。说它是高原人津津乐享的上乘补品,是黄土地上的物华天宝,一点都不过分啊!
至今,家乡仍保留着逢年过节蒸枣糕、红白喜事吃枣糕的风俗。一个巨无霸的蒸笼里,铺一层糕面,撒一层红枣;再铺一层糕面,再撒一层红枣,如此层层叠放,然后上笼去蒸。各村各寨,都有自己的蒸糕“把式”。把式蒸糕,铺撒多少层都“透气”——火候一到,蒸气即透顶而出,谓之“透气”。透气,才能蒸得熟。而外行的人,不管你看过多少遍操作的全程,如何的觉得这是简单的技术,照方施为,却不透气!不透气,就蒸不熟,糕夹生不好吃,烫牙粘齿坏肚子,偌多的面和枣就全瞎了!
现在这个年月,枣糕在农村里仍然大行其道,城里人却吃得少多了。这个现象,与其说是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可供人们一快朵颐的选择越来越多,人们对枣糕从心理上疏远了,倒毋宁说是出于一种无奈,主要是制作上的麻烦。枣糕的原料为糜子(我们这里俗称“大黄米”)和红枣。这二种原料在上屉前都必须经过几道工序来加工。首先,米是必须浸泡的,随冬夏气温的差异,少则二三天,多则五六天的耐心泡透。否则面不发粘,失去糕的风味。泡好的米不能用电磨来磨,只能用牲畜拉的石碾去碾。电磨与石碾磨出的米,口味天差地别。其次,枣亦须充分浸泡,要把皱巴巴的干枣泡得饱满舒展如红玛瑙样,基本恢复它在树上时的外观,以利于彻底清洗。洗好后,要把枣先行蒸熟,然后剥出枣核,并剔除有蛆的枣。如此这般,原料分别加工讫,才可上笼。试想,城里的上班一族忙得昏天黑地,哪去找石碾碾米?又哪有空坐在那里一个个的剥枣呢?宁可不吃也罢。所以枣糕,只能是一种年节时梦里的奢侈罢了。
我算是幸运的。我老公家在农村,婆婆蒸得一手好枣糕,我谗了,只要捎个信儿回去,婆婆马上就会泡米泡枣的忙活起来。一个星期后,一大块仔细包好的枣糕就会如约而至了。枣糕放冷了,硬如石头。但是亦不用担心,只要把它上屉一蒸或者放到微波炉里热二分钟,它马上会变得粘软香甜,风味较前尤胜。“一气馒头两气糕”,枣糕这东西,原是不怕反复加热的。婆婆下世后,我妈妈又接替了这个工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城里没有石碾,妈妈就把泡好的黄米铺到面板上用擀面杖去擀。然后用细罗反复过筛。说起来,连擀面杖都是枣木的哩!只是半天才能擀三斤米,蒸出一小块枣糕,不够我吃几天的哩!
在古老的黄土地上,人和枣糕在漫长的历史旅途中结下了不解之缘,又粘又甜的枣糕浸透了亲情、乡情、人情。不信你看,一到蒸糕的时节,村路上就热闹起来了。淳朴的乡亲喜气洋洋地端着自己蒸好的枣糕往四邻和亲友家里送:“他二婶,您尝尝俺蒸的糕,俺在面里头和了一斤红糖哩!”“啊呀,俺也正说要去你家给你送糕哩!俺这糕也放了糖来着!”山村的空气里飘散着枣糕的香甜气息,粗瓷的大碗、红艳艳的枣糕和人们朴实的笑脸交相辉映,是那样的和谐和相配。这点惹人喜爱的吃食,真把人们的感情粘到一起了哩!
电话打完半晌了,我还在车里沉思。车窗外闪过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寒风中缩头耸肩的行人。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失落:开车的人和步行的人,你们今天都吃枣糕了吗?是不是也象宝宝一样,把冬至的枣糕,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