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最厌俗务应酬,然而身在红尘中,终于未能免俗。今天上午,就不得已又参加了一出迎亲闹剧。
说起这个关系来,还真有点莫名其妙。是朋友的朋友的一个农村亲戚家里娶媳妇。但是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越莫名其妙的事情越理直气壮,越无可推托。不管他是怎样的为求这个情拐了九曲十八弯,最后落在好朋友的面子上,这个面子你就不能不看。看,还得积极的看。所以,尽管今天一早就飘着稀落落的小雪花,有点变天的征兆,还是不敢怠慢,上午九点就向指定地点出发了。
现在大办婚事之风无论城乡都是愈演愈烈,陈规陋习渐渐抬头,直至甚嚣尘上。新时代的新人偏要变着花样的复古。复古的同时又不忘摆弄有时代特点的排场,最终弄得不伦不类庸俗不堪。男方迎娶新娘子,一个车队是必须的。至于规格多高,数量多少,那得视男方的实力和女方的要求反复争锋最后得出的那个“妥协值”而定。我所在的这个山区小城,因为经济滞后,本来就呈现着一种极度的贫困,城郊的农村人口哪敢奢望花钱雇车;另一方面,由于近年来矿业的发展、政策的倾斜,这个一向贫瘠的地方,又在短时间内涌现出一批腰粗肚圆的爆发户,山西矿主的名头响彻神州。于是窄巴丑陋的街道上,竟天天流动着世界级名车组成的河流。这也就为无奈的娶亲人家投亲戚、靠朋友、使出浑身解数组织迎亲车队提供了可能。
我的入门座驾是03年买的一辆银灰色的“奇瑞”,这种体积小、档次低的家庭用车,此类活动很少有人问津,说实话开了两三年倒很自在清静。自从今年七月份买了这辆06款2.4排量的“新雅阁”以后,仿佛取得了“入队”资格似的,隔三差五的,就有一些推托不掉的社会关系前来盛情邀请共襄迎亲“盛举”。还好我这个档次的车,作花车是不够格的,不过是跟在迎亲车队里充个数。这种事情,顶讨厌的,还不是义务出车带来的油耗和车耗,最陪不起的是时间和心情。每次都是整整一个上午的消耗战,千篇一律,俗不可耐的迎亲仪式,非把你折腾得筋疲力尽不能算完。
男方的大院外有个宽敞的场地,我赶到的时候,一个庞大的车队已然初具规模。找车位的时候,看到很多熟悉的车牌照,心知这是谁谁谁也来了。懒得出去搭讪,只开了空调躲在车里听音乐。再等一会,装好的花车也来了,排在车队的前面,是辆漂亮的白色“宝马”。此刻,“马脸”和“马屁股”上都缀满了绢花、彩带、绒毛,弄得面目全非。暗想这哪象“宝马”,竟象“宝鸡”了。再看白色“宝马”率领下的这支由“林志”、“凯美瑞”、“领驭”、“锐志”、“广本”组成的混合编队,却是一水儿闪亮的黑色,蔚为壮观,队尾,又缀一白色轿车,黑色车队两头白,取的是“白头偕老”之意。人民的想象力、创造性,真令人不得不佩服,不得不叫绝!
从女方村里到男方村里,不过十来里距离,鸡犬之声相闻,抬脚便可往来,这些中看不中吃的排场能有几人得见。奢遮煞,也不过是从一农家嫁到另一农家,村姑变个村妇而已。如此虚荣、攀比,越虚越大,越攀越高,于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和捉襟见肘的实际消费水平,究竟又有何补益呢。这个豪华的车队,不过就是贫穷的农村生活里的一个虚无的泡沫,一个转瞬即醒的黄粱美梦而已。
家乡的婚俗,繁琐而又丑陋,自我记事以来一直被人们嫌恶、却又一直被人们严格地遵守。凭你是出过洋的,居过官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只要在这方热土上办婚事,就不得不入其毂中、行礼如仪。记得自己结婚的时候虽然还没有这样气派的车队,但是旧习已够麻烦,象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支使得晕头转向,到底也没记住那些格式和程序。择所知者介绍如下:
新娘子从自己的绣阁到男方的洞房,规矩是脚不着地的,男方来迎亲的是新郎官的姐姐和姐夫,有“姐姐娶,满家喜”之说。而且这迎亲的俩人至关重要,事先合过八字,论过属相,认定与新人的命相绝无冲犯,且得夫妻和睦,儿女成双之人方为吉利。新人出门、上轿都有时辰,嫁衣穿妥,时辰一到,就由前来接亲的“姐夫”背上车去。车到男方村口,弃车换轿,仍由“姐夫”背了新人移至轿中,接着就是俗不可耐的“热闹”。新人下轿,由新郎的哥哥背进新房,直接放在床上。新娘的脚落地,会被认为是不吉利的。
男婚女嫁,于男女双方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件喜事,但是家乡的传统,以为嫁女悲伤,添人喜庆,所以女方的婚事多很冷清,“热闹”的中心在男方家庭。在农村人的心目中,红白喜事没人来参与“热闹”、没人来看“热闹”,“热闹”得不“红火”,都说明你这个家庭没有实力、没有人缘,是最没面子的事情。山间农村本来人口不多,为了引人来看“热闹”,人们无所不用其极。最普通的婚礼,都有文艺演出,有乐队、有舞蹈队,甚至有晋剧团的名角前来捧场。新人下车上轿,轿夫都会按照传统习俗大颠其轿,更有看热闹的人们推拉轿杠,弄得趔趔趄趄,进一步退两步,短短距离往往须走半天,使新娘子在轿中大受其苦。更倒霉的是公公婆婆,会给好事的人们画了花脸,簪了红花,穿了彩衣,尽情捉弄。老公公通常是化了小丑的脸谱,鼻梁上敷了白粉,头上戴了很高的纸帽子,点燃了冒着青烟,而老婆婆则手摇破蒲扇,作扇风助火状,两个老小丑就这样怪模怪样的在轿前领走。两行彩衣彩扇的秧歌队则紧随其后边舞边行,以助其兴。看热闹的人们看到这幕场景,总是会笑得打跌。因为这个游戏里,其实暗藏着一种低级阴暗的心理。
家乡民间,称老公公与儿媳妇有染,叫“烧媳妇”。骂老公公老不正经,也会骂成“烧爆头”。媳妇过门,老公公头戴着了火的纸帽子,即寓“烧媳妇”之意。老婆婆起劲地扇风助燃,即表示“知情”、“同意”、“帮忙”之意,所以人们会乐不可支。其实民间一向认为,公公儿媳这种行为是最丢人败兴的。婚礼上这种以自侮而取悦于看客的行为,也许正满足了人们隐晦的淫乐心理,所以才这样久演不衰吧!只不知道这个无聊节目的始作俑者是谁。世界上恐怕没有别的任何剧目可与此丑剧的上演次数相捋了!
与此意义相类的,还有新人下轿必须由新郎的哥哥背进洞房。俺这里习俗,公公儿媳之间固有男女之大防,最忌讳的,其实还是弟媳妇跟大伯子的男女关系。民间有句俗话说:“宁打老公公怀里坐,不打大伯子脸前过”,是极言在弟妇与大伯之间关防之紧要。这种笑闹虽然满足了看客的病态心理,也起到了“热闹”、“红火”的效果,其实对于新人来说,却是一种下作的屈辱。但是碍于新媳妇的身份和规矩,又不便发作,一般人也就只能隐忍。
不吃这一套的也有,未必人们不能首肯。笔者有个小学女同学,从小敏捷轻盈,后来上了体育学院。她结婚的时候,众人捉弄着她的大伯子蹲在轿前准备背她,她却在人们不经意间两手在大伯子头顶轻轻一托,然后两腿一分,作了个漂亮的跳马动作跃过大伯子头顶,在人们的惊愕中一阵风似地自己跑进了洞房。这个动作当场就博了个满堂彩,然后在两三天之内飞快地传遍了七里八乡。居然博得了老的小的一致赞扬,留下了一段佳话。只可惜女孩子中,有她那样胆气和身手的确实很少。从她以后,竟没听说有后来者了。此跳马动作遂成绝响。
进了洞房,还不消停。“闹房”,更是新人痛苦的一关。俗话说,“新婚三天没大小”,就是说新婚的三天之内,所有人都可以尽情的“耍媳妇”,许多轻薄之徒就会借着这个机会跟新媳妇开些低级下流的玩笑。而新媳妇,无论被人们怎么“耍”,规矩是只能忍,不能恼的。这个陋习使这里民间传下了很多不登大雅之堂的荒唐故事。有的影响了小夫妻的感情,给新婚埋下了破裂的祸根,更极端的,竟有新人受辱不过,自杀的事情。
故乡呵,你淳朴的山山水水,孕育了厚重的文明,却也传唱着许多不和谐的俚歌野曲。太行山的皱摺里,深藏着许多不为山外人所知的陈规陋习。男婚女嫁,传衍生命,当然值得庆贺,但是为了“面子”、“排场”,如此耗费钱财,耗费社会资源,却是大无必要。至于说由此而衍生出约定俗成的丑陋婚仪,并一直流传下来,更是与现代文明背道而驰的。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必须先分辩是否值得珍藏;传统的东西也不尽然都是精华,更不能不辩优劣的一概继承。先进的婚姻制度应该辅之以与之相适应的文明婚礼。那些愚昧、封建的糟粕,实在是该“扬弃”了!
“穷媳妇”与“富虫。”
淡灰色的晨雾中,古老的大地在酣睡,寂静,寂静。
突然,平静的梦被一连串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打断。始而零星的声音惊心地爆响着,继而渐响渐密,终于汇成了一片不分点的巨响。农历正月初五的早晨,就这样来到了。
按说这是在假期里,辛苦了一年的人们,谁有心情一大早就从热被窝里钻出来,跑到院子里头放鞭炮呢?可是窗外这密集的声音无疑又在告诉人们,这次集中行动的规模不下于除夕之夜辞旧迎新的那一通。原来,这里是有个原故的。
按家乡的习俗,初五这天俗称“破五”,是“送穷”的日子。所谓的“穷”,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形容词,它还有形象的寄托,即“穷媳妇”。附近有些地方,会在这天剪五个纸人儿,代表一年来所有的贫穷苦难,然后包上灰土、咸盐、辣面绑在炮仗上到三岔口点燃,一声响,崩为碎片,象征着把它送走了。这种“穷媳妇”命运虽然凄惨,好在有人弃,也有人检——放羊的专门把这些东西检拾回家,取其谐音“群”,希望着来年羊儿成群。
而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却不剪这种纸人,而是一大早起来就把灶膛里的灰掏干净,然后远远地送出村子外头去。这堆灰跟那个纸人儿意思是一样的,都代表着人们意想中那个“穷媳妇”。神秘的东方文明中,总不缺少匪夷所思的想象,聪明的中国人总相信冥冥中存在着能够左右人们命运的力量。新年伊始,把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穷鬼从家里赶出去,肯定是件比吃饺子更要紧的事情了。俗话说:“没利谁肯打早起”。而生活在这块古老大地上的人们,几千年来正是跟一个“穷”字一路斗过来的,若能放一顿炮仗、烧一个纸人、倒一堆灰就把它斗败、撵走,谁说这不是最大的“利”呢?所以初五早晨的起早,竟是谁也不甘人后的了。
小时候农历初五的这个早晨,一大早就爬起来,穿着簇新的花衣服、花棉鞋,梳着油光水滑的牛角辫在院子里雀跃。单等着姥爷把灶坑里的灰掏到挎篮里,就颠颠的跟在姥爷身后往村外走了。我们前脚出门,哥哥在院子里就开始放炮。那时过日子俭省,并不能象现在这样尽兴的放炮。通常是先放三个“二踢脚”,再放一挂二百响的小鞭。这个简单的仪式给我印象颇深,因为从头到尾,它一直伴随着我天真的心理活动。姥爷掏灰的时候,我想:“穷媳妇”就住在这里头吗?她会不会偷偷的从这里面跑出来,躲到院子里的其他地方赖着不走呢?走出村外倒灰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乡亲也在进行着同样的活动,又不由得想:“穷媳妇”怎么这么多,是人人家里都住着一个的吗?大过年的,她们被人们从家里赶出来,到这荒郊野外,多可怜啊!往回走的时候,紧紧拉着姥爷的手,不住地回头张望,竟又担心着她会尾随在后,又跟回我们家的院子里。小小的心儿一波三折。祖辈流传的古老风俗,在孩子善良淳朴的意识里,就这样具象化了。我的想象中,“穷媳妇”是个面色灰败、头发蓬乱、形容枯槁的老瘦女人。她既让人有些同情又使人先天的厌恶。
姥爷家的光景在农村算得一个殷实的中上之家,衣食无虞,所以“穷”之一字,我见得虽多,却并无切身体会。家乡风俗,正月里是不兴到人家家里借东借西的。除此之外,一年到头,任何季节都免不了有衣着褴褛、面有菜色的乡亲到家里来借农具、日常家什、特别是借粮。家里有一个量米面的“升”,专用于借粮时的计量。“升”是木头做的,底小口大,四面均为倒梯形。每当有人来借粮,姥娘就会从大襟衣服很深的口袋里摸索半天,拿出那把古老的钥匙,然后打开厨房里面那个小小的套间。套间里放着几个高过我一头的大黑陶瓮,给姥娘擦得明光锃亮,瓮口上盖着沉重的圆形石板。姥娘把石板移开,用木瓢小心地舀了金黄色的玉米面出来,装到升里。一直装得冒尖了,再就着瓮口用裁衣服的木尺一刮,表示是平平的一升。人家来还粮的时候也这样,仍把面舀入这个升里,完了用同一把木尺一刮……
我在小学读书的时候,文具还算齐全。而班里的同学,大都捉襟见肘,也免不了向我借个尺子画一下,借个橡皮擦一下,这些都是即借即还,没什么意思,有趣的是借墨水。我虽随身带着墨水瓶,却从不肯让人家把笔伸到我的瓶里来吸,总是让他把笔尖接到我的笔尖下,小心地一滴一滴挤下来,借贷双方的嘴里同时数着:“一,二,三,四……”好,一共是四滴!规矩,借几滴须还几滴,第二或最多第三日,以同样的方法滴还我。我从不加利息,但是“本金”,却照例是要收回的,决不吃亏!
乡间的夜晚,万籁俱寂。厨房里传来蟋蟀的吟唱,夜静,声音仿佛被放大了几倍似的,吵得人睡不着。我家的灶台上颇多蟋蟀,挥之不去,杀之不完,何况姥娘是不让我动它的。这些在温暖的灶台上不断出没的小动物,在我们乡间有个响亮的别称——“富虫”。村人认为,谁家的日子过得好,有吃的,它才肯在谁家安身。那些家无隔宿之粮的人家,它是绝不肯光顾的。你就是把它捉了若干放在自家灶台上,它也会在一夜间逃得无影无踪。我没有验证过这个说法的科学性。因为人们言之凿凿,也就姑妄信之了。我猜想,过去乡间农村多有夜晚上火后,在灶台上焙烤干粮的习惯,蟋蟀之所以那般“嫌贫爱富”,也许就由于富家的灶台上老有吃的,而穷家的灶台上、橱柜里却空空如也的原故吧!我知道蝉是吃露喝风的,蟋蟀显然没有那么清高,它也许跟人一样喜欢吃些焙得倍儿脆的干窝窝头片吧!我于事情不求甚解,并没有机会研究一下蟋蟀的生活习性,所以这个猜想只是个不负责任的自问自答,并没有机会得到验证。
“富虫”日夜制造噪音干扰着人们的生活,人们却不以为烦;“穷媳妇”经年累月隐形息声,却不能为人见容,逢“破五”的日子,总要被人们撵逐。其间无非是“穷”、“富”两个字在作祟罢了。人类世世代代与贫穷作斗争,孜孜不倦。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时代,“穷”就意味着家无隔宿之粮,身无蔽寒之衣,水笔里没有墨水。而在衣食饱暖的今天,“穷”又意味着什么呢?人们开汽车、打手机,在灯火辉煌的酒店里一掷千金,兀自不满足,兀自要在“破五”的早晨起个绝早,用鞭炮驱赶那个子虚乌有的“穷媳妇”,到底物质的需求到哪一站,才算脱“穷”致“富”了呢?
恐怕从形而下的追求中,这个答案是永远也找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