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
龙在何处
大渡河是真正的神州之龙
只有经过血与火的震荡
龙才能口吐珍珠
也许稍有怯懦与迟疑
龙口紧闭会将任何生命窒息
那一年有一群开路者
不必争论是十八还是十七个
抑或是更少的夺路先锋
从龙喉入又从龙口中出
出来了就被授予希望之珠
此珠镶嵌在延安宝塔山上
直照射到天安门城楼
不必争论究竟是十几个人
甚至无须考证他们的姓名
许多功高者往往佚名
许多真人并不擅长鼓噪
成功的关键常在一瞬间
闪电过后是滂沱大雨
催逐着大渡河的浪涛
每个涛峰都是一枚勋章
找不到当年的夺路功臣
佩戴在大地母亲胸前
辉映
钱壮飞
惊天动地大智大勇
以多少震撼人心的词语形容
也不足以凸显此人的一生
在蛇窟里周旋
在毒液里游泳
一颗心两副面孔
最难——
绷紧了神经的从容
最窃喜也最苦——
被不共戴天的人“重用”
随时准备着
将危险咬在牙缝里
以必要的死换取永生
千钧一发的关头
革命生机被挑在刀尖上
他将超人的机智与果断
系在分秒必争的列车机轮
终于使一切转危为安
周公的美髯在转移中得以修剪
这位拯救者一昼夜的生命值
究竟多重?世间恐没有这样的
神秤
他从蛇窟走向人间
大地仍弥漫着血雨腥风
他也从“革命夜行者”投入长
征的群体
我猜想,开始也许有点不太适应
后来
传说他在抢渡金沙江时失踪
或者牺牲于乱军之中
其实他本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一颗奇亮的流星从天空划过
然后化作陨石
也没有刻下名姓
只陈列在博物馆里
空气出奇的静,静
哪一尊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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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四渡赤水
四渡赤水曲曲折折
敌酋困惑风止云遏
忽东忽西忽南忽北
不拘一格躲闪腾挪
三万红军巧摆麻花阵
川、黔、滇之交边走边“拧”
拧断了十万追兵的锐气
拧出了道路绝处逢生
兵书上难以找到先例
战史中绝无仅有的点睛之笔
智者在思想燧石里敲出圣火
勇者在百战中提炼制胜的先机
结果是:智勇甩掉了愚顽
初晴的今朝甩掉阴霾的昨天
希望钟情于衣衫褴褛的队伍
命运之星聚焦于天时地利的契合点
雪山·沼泽地
从雪山坡攀过时
天幕伸手可触
天地间一片白色
没有一丝儿杂质
当从沼泽地走过时
大地仿佛在深陷
假如人马整个儿沉落
历史就会倒退几十年
登上雪山再走下来
灵魂都经过一次净化
陷下泥沼又挣扎上来
就经过一次炼狱的煅打
凡是攀过雪山陷过沼泽的
此后生命历程中能上能下
一把炒面一口雪咀嚼着胜利
遭遇不公正对待可笑傲落差
那些没从雪山下来的
冻僵了一座座无字碑
陷进沼泽的用最后一息
托举着成功者从肩上跨过
娄山关与腊子口
娄山关如狮,腊子口如虎
狮关在贵州,虎口在甘肃
两者相距千里,却汹汹对视
七十多年前曾盲目接受指令
堵截一支夺路而过的队伍
结果千难万险却无法自主移动
耳听杀声与激流荡然北去
无奈,狮关虎口只能望空嘶吼
其实,并非“关”“口”还不够险
那支队伍也并非有神人相助
而是因为守关者过于妄自尊大
错位逆行自命雄关主人
依靠“关”“口”为虐者反被吃掉
只向关口借路者终使雄关折腰
自古有多少拦路者夸过海口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虚声而已;阅尽千秋历史
连创常胜纪录的“铁军”有过
绝对攻不破的雄关尚未出生
从那时起,人们多爱从娄山关通过
过了此关就获得重铸的生命
从那时起,倒行逆施者不敢仰视腊子口
——它的主峰是失败者的耻辱柱
也从那时起,中国的辞海中
赫然有了这两个关口的大名
而它们却从不张扬气定神闲
到达陕北
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难忘的直罗镇一役
从无定河边刮来的风沙
疑似古唐诗人陈陶的遗作
眼前沟沟岔岔
塬广人稀
捧起拦羊娃的信天游
也像捧起无价的珍宝
毛泽东默诵《清平乐·六盘山》
马背上滚落下闪光的诗句
一位女战士卸下行军锅
九省的风尘被风吹尽
煎熬了二万五千里的紧张
一旦获得均匀的喘息
今夜将从头开始
第一次用延河水蒸小米饭
谁知这第一缕炊烟
顽强不断袅袅十三四年
同志哥吃着小米饭
想念兴国、平江和黄安
只能托付那知情的风
染绿人字形南飞的鸿雁
环视八方
“顶门火”睁着一只眼睛
敌人的残忍始终使我警醒
不存一丝儿幻想
只有女战士戏将辣椒戴在伙伴头上
映红了河东抗日烽火簇簇
伫足西路军血战故地
茫茫的河西走廊
由一组组奇异的密码连缀而成
近七十年前的枪声密集而血腥
最后凝定为白杨树剖面的红五星
当时这里最不缺的是风沙
最奇缺的是子弹和水
马匪的皮囊里装满了水和狞笑
我军干裂的口唇衔着荒秃的群山
激战与搏杀,惨烈可想而知
饥饿与悬崖,诠释着“绝境”
的含义
何处有援军,只有断裂的枪托
在敌人头颅上誓言最后的忠诚
那被打散的西路军战士
蹒跚的步履计量着通向圣地的里程
手拄的木棍点击着黄土
每一声至今都使我感到心疼
终于,在几十年后
人们似乎才恍然明白,西路军
也是长征铁流中的重要一脉
掩埋的军帽被晨风拂亮了红星
卷刃的刀光与今夜月光一样皎洁
延安
宝塔山登高一望:好大雪
覆盖了西安、北平、南京、重庆
但当暖阳在杨家岭东山升起
雪融后清晰地分出红绿灰黄
穿草鞋的人转了大半个中国
终于在中国贫瘠的一方土地落脚
选择是由于天时、地利、人和
人据地而起,地因人生辉
窑洞窗前移动着的一支毛笔
促成中国现实与未来的精彩对话
炊事班屋顶上的炊烟袅袅
与新华广播电台的天线并立十四年
延河水蒸熟的陕北小米
把革命养足了;然后东渡黄河
去收获1948、1949年
船工解开白头巾,张扬成鼓荡的风帆
杨家岭
好恬静
领袖们住过的窑洞区
除了树和院中的石桌
我没有看见一座岗楼
也没寻到警卫室的遗址
好像一进入这里
就用不着担心安全
他们和羊倌们做邻居
无形的心线上系着警铃
只有毛泽东的房间墙壁上
看到一张接见农民的照相
一个老汉与领袖并排站立
前面是两个打腰鼓的姑娘
谁也没有受宠若惊
领袖和平民脸上都那么安详
就像春风掠过渠水
水面上的波纹那么自然
清凉山
闻名已久——
清凉山
据说即使在三伏天
也是凉风习习
其实这里热得很
始终燃烧着不减的热情
一根播音的天线
倾吐着荡人肺腑的气息
一架印刷机
烘暖了四十年代的严冬
那年头
这里吸引着八方来者
来自青岛和庐山的青年
毅然放弃了避暑胜地
情愿投入这窑洞的火热
皮鞋追蹑着草鞋的踪迹
没有一个是消闲的游客
阅沈阳北大营
一纸命令
——不抵抗
阻塞了东北军的炮口
翕张无声
欲哭无泪
只有一腔愤懑
稍后凝成一曲《松花江上》
所幸又过了五年
在西安骊山五间厅
枪声下遗落的假牙
嗫嚅成全民族抗战
北大营的遗恨
稍许得到了补偿
记得“双十二”就会记得
那位一举流芳的少帅
被囚禁半个世纪
除了不渝的伉俪
唯有明史与圣经相伴
随后远在夏威夷海滨
轮椅的辙印都朝同一方向
有人辨认
那是白山黑水的故乡
我忽然想起
——抚顺平顶山惨案
说是照相
1932年9月的一天
强迫集合
黑色盖布揭开来
罪恶的面目狰然暴露
不是照相机
而是日式九二重机枪
没有拍摄全家福的镜头
只有撕裂骨肉的火舌
弹雨寻找的不是禾苗
却是婴儿稚嫩的头颅
指挥刀指向空前昏暗的时刻
剥夺了三千多人的生存权
(也许有些人仅是为活着
连低头活着也不可得)
大地在血光中蜷缩
像卷起一领殷红的席子
刽子手抚摸着发烫的枪管
向东京报告“圣战”战果赫赫
当时平顶山高粱血红
鹰鹞只是盘旋不忍下落
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
在夕晖中立起惘然的塑像
路向哪里走
又向谁诉说?
须知这不是两军对阵
而是倭刀对长白山参的切割
一纸“不抵抗”的指令
导致黑水易手白山残破
长城抚顺关羞为屏障
城砖屈作强盗的磨刀石
平顶山溅血的青松终于懂得
“亡国奴”的滋味
这关东军刀尖上的“满洲国”!
后来怎样呢?
后来幸而有杨靖宇
有赵尚志、赵一曼
尽管他们最后难免饮弹
毕竟是枪对枪,火对火
人血对兽血
纵然是弹尽援绝食草含雪
气若游丝也要作最后一搏
反正是
死就那样死
活就这样活!
后来怎样呢?
血洗平顶山的刽子手
有的在战争中“玉碎”
大名上了东京靖国神社
幽灵至今仍在念念有词
支那,支那……
分明不是念佛
再后来又怎样?
当年夕晖中站起的血人
平顶山惨案幸存者
怀揣平顶山的不平
独步走向东京法庭的台阶
从血泊孩童到白发老人
惨痛的记忆将皱纹犁成沟壑
六十八年泪水未干
从平顶山到黄海汇成悲愤的河
幸存者应是无可争议的铁证
但铁证有时扳不倒狡辩的舌
既然历史重托在肩
路,总要那样走
话,该说总要说!
平顶山
六十八个9月16日闪过
我们有了自己的摄像机
摄下了万人坑的尸骨
还是当初倒下的姿势
空气肃然
风也沉默
当年的九二重机枪不见了
但仍应当心
当心重机枪冒充照相机
谨防伪言甜语下的“集合”
听,那是什么声音
可是当年机枪扫射的余波?
不平的平顶山啊,但愿
你有一双始终警觉的耳朵!
又见卢沟晓月
卢沟桥静静的
静得就像凝固的石狮
但卢沟晓月却没有忘记
静,是因为七十一年前
猝不及防的炮声震聋石狮耳朵
当时石狮也觉得奇怪
为什么大海那边异国武士
竟恣意污损中国的皎月
宛平城被挤得很瘦很瘦
瘦得容不下中国守军的饭锅
也许,正因为这样
当侵略者扼紧民族的喉管
汉阳造才喊出洪亮的7月7日
首战平型关
东渡黄河
向同胞和敌人亮相
愤怒的黄河在血管里流淌
中国的土地不是无人之境
这是个紧张而严酷的时刻
设伏的指战员将时间咬在牙缝
将胜利消息暂时掩藏
那些嗜血成性的东洋鬼子
正得意地拭着指挥刀的血沟
骄横堵塞了他们的耳朵
哪里听得见就在百里开外
那代表四亿五千万同胞的心声
正从十五岁的小号手胸中呼出
就在这冲锋号声中
灰色的山洪压向敌群
何止是设伏等待了一天
而是压抑了近百年
冲锋的战士也许没有想到
此时注视他们的有邓世昌
还有佟麟阁和赵登禹
看他们将百年的屈辱
第一次痛快淋漓地
洗雪和倾泻
以意志对武士道
以正气对邪恶
以血刃对血刃
以火舌对火舌
以迸溅的血花
烧毁了泪水浸泡的岁月
在中国晋西北的山沟里
“皇军”军旗在余烬中蜷缩
从此,东山上
升起的还是中国的太阳
淞沪抗战
“冒险家的乐园”,十里洋场
一变而为中国最火炽的战场
靡靡之音灯影下神女的血红小口
转换为喷吐的火舌冒烟的枪口
整条长江都煮沸了
整个中国都投入了
东方世界都震颤了
西方世界都惊呼了
火线上不仅有将军和士兵
还有作家、艺术家与演员
宋庆龄、何香凝也到前沿慰问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四行仓库”生命堡垒不可逾越
以血肉为“东亚病夫”“一盘散沙”昭雪
此时延安也不遥远,飞兵长城关垭
八路军新四军揪住了新倭寇的尾巴
虽然,烈火耗干了江水
外滩的海关大钟黯然止步
时光随夏天的推移而冷却
数十万“国军”在秋凉中退却
并非将士完全缺乏斗志
终归是委员长首鼠两端
参战的中国军队武器并不吃素
却在必备素质上远非训练有素
淞沪的每一天凝成结论的每一个字——
抗战不能速胜中国绝不会亡
爱国者的意志在战火中锻得更强
叛卖者决意将最后的良知喂给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