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早上,祭祠先人的供品:三个牛头、三个羊头、三个猪头,还有点上红点点的一盘馍……大殿的正墙正中,供着任富生和冉玉琴的画像,前面是牌位,左右依次供着任家世代先人的神主牌位,牌位密密麻麻”高低不等,经百年的香火薰烤,呈黄褐色,一眼望去,有点阴森可怕。供桌很高,供品太多’要想全部上完,还得有两个净了脚的后生上到供桌上摆放,任绍礼有点吃力地指挥着:这个没有摆正,那个没有放好,还有这个不对路子。他嘴里不停地说着。
大殿的左右有两幢厢房,每幢厢房九间,两幢厢房的合口处,就是任家祠堂的牌坊楼。牌楼是木质结构,高大宏伟,左右门墩是青龙白虎,再左再右,还有一对石狮子’牌楼上书“任家祠堂”四字,大殿的左右耳房,一个作厨房,一个作守护祠堂人的睡房,这样的布局就形成坐西向东的长方形大院落,任家的第一代祖坟就在祠堂的后面。
祖坟上有石碑楼。石碑楼左右置有石牛、石羊、石猪、石马、石骆驼等。祖坟和祠堂后面左右两幢厢房,后植有南山黑松,都长得粗壮高大,老远看去,只能看到一洼子松树,却看不到一间房,稍有风吹松涛声阵阵,胆儿小的人,只老远望望,不敢进人松树林中。
左右两幢厢房,南一排的第一间紧挨着左耳房守护人住的那间,藏放有任家族谱及任家历代有名望人的文书记载,还藏有古书、古画,据说还有几样古玩。这第一间房内有进人小地宫的门,这小地宫就在祠堂大殿的下面,但谁也没有进过,谁也不知道地宫的内情,要开这道门,只有任家的主人,现在的大掌柜任文锦才能开开。其余房舍,都是祭奠先人后,后人们坐在里面吃酒席的地方,一房内一个大圆桌,十个圆発,十几个房坐满了,坐不下的人又在院内摆上几桌,说吃都吃,说散都散。这种祭祠先人的习俗,任文锦也说不上是在哪位先人的手中开始的。任文锦对这种习俗是厌恶的,年年想改,年年没有改掉,今年他又说了:“下年的年三十祭奠先人,一定再不这样做了。”
祭奠仪式开始了,祠堂大殿的八合门全部打开了,按辈分大小,一律站在大殿堂里。主持人任绍礼穿着长袍马褂,头戴小礼帽,手中拿一根戒尺,有不听话的后人,承先人的志,打他一尺子。有新送来的供养,都由他接过放在供桌上。他手持一把酒壶,必要时奠酒奠汤。
任绍礼看了一眼站着的人群,大约近二百人,他又望了一眼任文锦,任文锦示意了一下,任绍礼点了下头,就大声叫道:“年祭大典开始。”站立的人群,躬了下身子,低下了头。任绍礼又叫了第二声,给先人奠酒、奠汤、敬香。任孝礼颤颤巍巍地奠了酒、奠了汤,又在大殿的正中香炉里点燃了三把子高香,顿时,大殿里充满了浓浓的酒香、汤香。
任绍礼喊了起来:“向任家本族先人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三个头磕后,任绍礼又喊道:“请先人用膳。”下面人跟着连喊了三声,最后,任绍礼喊道:“鸣炮,后人进餐。”这话音儿刚落,院内、院外,炮声阵阵,大殿内的人,一个个都往左右厢房里跑,挤着坐桌儿等着吃酒席。还有没有参加祭祠,在牌房门外等着吃酒席的人,有拄拐杖的老爷子、有托儿带女的奶奶和年轻媳妇,还有提饭盒的人。十七间房里的十七桌,已经坐满了,在院内又上了八桌,共计二十五桌。忙了好大一阵后,酒菜都上了桌,任绍礼站在祠堂正中,破着嗓子叫了一声“请”。立时,屋内院内没有说话声,只有进气、吃酒菜的声音。吃的差不多了,喝酒划拳的声音又起来了,一阵高过一阵。
任文锦、任文秀、任文玉、张明月、张玉亮、任青川、任青山、任青江、任青海、任青松他们十个人坐了一桌,任青泉、任青河、高英、李兰、索丽红、郭冬梅、任青梅、任青菊、福福、花花她们坐了一桌,还有几个孙子就加坐到这两个桌上。任文锦、张明月和任文秀、任文玉四个人吃了一阵后,离桌去给大辈们敬酒。先去给任绍礼、任孝礼敬了酒,后又给任龟年等敬了酒,还有很多大辈分的,岁数比任文锦小得多,任文锦举杯问了个好;有几个辈分大的奶奶、媳妇们,张明月一个一个地都问了好。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任绍礼说了一声撤席,才散了桌。
大殿供桌上的牛头、猪头、羊头及其他供品,任绍礼自己留了一个大牛头,给任孝礼了一个大猪头,其余的任绍礼说了一声:“谁要供养就自己取来。”话一落音,一下子冲进去许多人,他拿这,你拿那,不一会儿就拿了个净光。桌上吃剩的饭菜,拿食盒的都装了个满富。有几个没有拿上供养的后生,在院里发牢骚骂开了,任孝礼颤抖抖地走出去对那几个后生说娃娃们回去吧,自己又不拿一粒粮,白吃上一顿也就可以了,还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呀。”几个后生才出了牌坊门。
任文锦给任孝礼拜了年,交代了几件事情,下午四点多钟才回到庄大院。晚上天刚黑下来,任文锦就用一个大炒勺,盛了一勺醋,从炉灶里取出事先就放进去烧红了的大石头,把它放进盛醋的大勺里,勺里的醋马上翻滚着,冒着醋烟。任文锦双手拿着,见门就进,在屋内转一圈就出,把整个大院房全都转完,勺内醋也干了,石也凉了,这就叫大年三十日的醋石串屋。据说可以消灾辟邪,当地人每家每户都这样做。
醋石串屋后,才开始吃除夕晚饭。饭后就是守夜了,守夜是比较洒脱的,有说笑话儿的,有讲故事的,有猜谜语的,有念卷听卷的……
初一的早上,任文锦早早地起来了。他穿着赵有财送的那套衣服,出了大院,向后穿过草料场,看了看草垛、柴垛,后又向牲畜圈走去。他先走进耕牛圈,一长工正在给牛添草,看见任文锦穿着一身新衣走进圈来,忙放下添草的筐,弯腰鞠了一个躬,问候道:“任大老爷起得早,年过得好。”
任文锦笑着回道:“大家都过得好。”圈内的三十多头吃草的耕牛,像是听懂了任文锦的话,这两大排牛,都歪头向门口望去。任文锦感到很奇怪,就对那长工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日,给每头牛多加点麸料,让它们也过个好年。”长工答应着。任文锦转身出来,又走进马圈、骡子圈,最后看了看猪圈、羊圈。看罢,才转身同大院。
龙三爷和钟娟来了,任文锦忙下坑来迎,龙三爷已进了门。
在西屋里,龙三爷看了半天画,转身问任文锦说这画是谁画的?”
任文锦说是我三儿青江的拙笔。”
龙三爷听了有点吃惊地说啊呀呀,这样好的一幅画,你说成是拙笔?你三儿青江,真乃奇才啊。这幅画中,构图严谨,层次分明,人物众多,却技法娴熟,赋彩艳丽。了不得,了不得,把你这个地主庄园画得惟妙惟肖。把你三儿叫来我看看。”
任文锦出门喊道青江,你过来一下。”
王妈听见了,出伙房说道:“青江和高英去后园铲韭黄去了,一会儿就来。我说我去铲,他俩非要去。”
任文锦说那就等一会儿吧。”
任文锦进门来,龙三爷问:“今天还铲韭黄?”
任文锦说:“我后园种了一亩地韭菜,每年秋天,用土坯隔成行,行上再盖上土坯,土坯上放上麦草,麦草上再压上土,四周也用草围上,用土压好,不要漏风,这样韭黄就长成了,每到腊月正月,现铲现吃,非常新鲜。”
龙三爷笑道:“真新鲜啊,看来我今天还能吃到你现割的韭黄。”
任文锦说说起吃,今天我们应该怎么个吃法。”
,龙三爷笑道:“韭黄肉水饺,说有多好吃,就有多好吃,人多包不急,我也去包。”
任文锦说:“哪里话,姑娘、媳妇们一大伙子,还用得着你我动手。”
正说话间,院内又有走动说话的声音,任文锦知是又来了客人,嘴说着,就由张明月让进了屋,原来是任文秀和陈天明。龙三爷看见陈天明,就问道:“天明怎么也来到了这里?”
陈天明笑笑说有了文秀,我能不来这里。”
陈天明问了任文锦、龙三爷好,任文秀也问了哥嫂好。蒲珠上了茶,陈天明和任文秀上炕坐下,任文锦对张明月说:“龙三爷说要吃韭黄肉水铰,把姑娘、媳妇们发动上包。”
张明月笑着说:“这我早安顿好了,你们四个只管喧荒儿吧。”
堂屋里,几大盆炭火已烧得旺旺的了,金锁和金贵正在摆放吃饭的桌子,三个大圆桌,每桌放十个凳子。
堂屋里满满当当地坐了三桌,大家划拳喝酒,好不热闹。
那边桌上,任文锦小声对龙三爷说:“我那会画画的三儿,就在你对面坐。”
龙三爷仔细打量:白净的脸膛儿,身体显得瘦,顶门上的头发有点稀疏,但眼睛很有神采。龙三爷小声对任文锦说你的三儿看上去有点困乏的样子。”
任文锦说没有干什么活,他的爱好就是写字画画,在园内修剪一下苹果树。”
龙三爷问:“他上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任文锦说:“水文工程系的,没有对口的工作,他也不愿干其他的,就在家待了几年了。”
龙三爷感叹着说:“可惜了,没有用武之地。”
这时,蒲珠上了烫好的酒,在每人面前摆上了酒盅,倒上了热酒。
饭后,大家休息了一阵子,下午些许,在堂屋里摆好了桌発,由董环演唱大鼓戏,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大院里涌来了很多村民,都是来听大鼓戏的。任绍礼、任龟年也来,了。任龟年说:“本来是要说书的,到了说书房里,就我一个说书的,却没有人听我说书一打听才知大院里有堂鼓戏,我也不妨来听听了。”这一番话说的,全院子的人都笑了。任文锦就叫金锁、金贵和几个后生,在大院的倒座前面临时支了个小台,铺上沙毡、地毯。
事先征求了一声董环的意见,董环说:“这是个好机会,听得人越多越好,我可以更好地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就在台上放一个桌支一条凳,这时,大院里挤满了人,单等董环上台演唱。
不一会儿工夫,董环穿着她平时出堂时的服饰,大大方方地上了台。台下的人窃窃私语“好漂亮的美人儿哟”。一阵拍手欢迎后,董环鞠了一躬,坐在発上,拿起鼓槌,打了三下鼓,拍了几下檀板,弹起三弦唱道:“各位乡亲和父老,祝愿大家过年好,打起鼓来,拍起板,弹起三弦曲一段。”台下又是一阵欢迎。董环又唱道:“包文拯陈州去放粮,回府路上秦香莲告状……”
《锄美案》唱完后,董环又唱了一段《杨八姐游春》。最后唱了一段《抗日就要大胜利》,她以风卷残云般的气势唱道:“日本鬼子大坏蛋,占我东北,侵我华北,犯我东南,杀我同胞,辱我姐妹,抢我财产,烧我村庄,死难同胞无法计算……”铿锵的三弦琴和激越高亢的唱腔声,好似把乡亲们引人到杀鬼子的战场上去了,很多人落了泪,掌声如雷,董环鞠了躬,下了台,拥挤的乡亲们还不愿散去。青菊、李兰、索丽红等都围着董环说你唱得太精彩了。”
张明月端着一杯水递给董环说:“董姑娘你喝口水吧,你唱到这个份儿上,我想,你是世上最让人心疼最有才华的人了。”说着话,她眼里流出了泪。
董环忙掏出手绢来给她干妈拭了下泪,说:“干妈,你别哭呀,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我给这里的老百姓提个神儿,别忘了我们都是中国人,所以我演唱时自己也很激动。”
这时,院子里还滞留着一部分人,金贵扬着声儿说:“你们都请回去吧,演完了,我收拾一下院落。”
金贵自从被索丽红教训过后,说话不那样粗声大气的了。看的人才慢慢腾腾地出了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