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婚船打起来的第二年春天,甘叔带着田婶和柳儿回到了老家。
甘叔一家走的时候是早晨,他家住在长江边,从马头上到长江边要走一天的水路。
两天前,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马头山,找到了甘叔,通知他在三天之内回老家,参加清理阶级队伍。
甘叔说,他在解放前被抓了壮丁,在国民党水上保安队当过兵,解放时,有人说他在长江轮船上杀害过解放军,清理阶级队伍,他又成了审查的对象。
甘叔与父亲是在女儿湖结下的友谊。那年,他刚到女儿湖不久,一次遇到风暴掉到水里,是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救起。从此,两人就结为兄弟。
甘叔一家要走了,父亲握住甘叔的手难舍难分,久久没有松开,两眼饱含深情的泪水:“兄弟,你要挺住,要相信共产党,共产党不会冤枉好人。我等你回来!”
母亲和田婶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头挨头脸挨脸地哭成一团,要说的话都说了,昨晚的人在一起畅叙到半夜才睡觉。
柳儿的双眼哭肿了,她舍不得离开女儿湖,柳儿站在我的身边,不住地掇泣:“湖儿哥,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伯父伯母,不想离开你们……”
看着柳儿伤心的样子,我说:“你不走,你留下来,我爹跟你打了婚船。”
柳儿的脸红了,顿了一下,说:“我不回去又舍不得我爹我娘!”说话时脸上带着凄苦的表情。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甘叔的船缓缓地离开了马头上湖岸,父亲轻轻地划动双桨,慢慢地跟在后面。
水面上风平浪静,船上的人默默无语。船桨在水里发出哗哗地响声,几只水鸟在湖面上盘旋,哇呱叽—哇呱叽地叫着。
父亲说:“水鸟也通人性,它们是在为柳儿全家送行呢。”
甘叔把浆停住了:“水和兄,请打住,回去吧!”
田婶站了起来:“草香姐,不送了!”
柳儿在挥手:“湖儿哥,转去吧!”
“再送一程。”父亲手上的桨还在划动,船哗啦哗啦地还在往前行。
走了一阵,甘叔又停住了手中的桨:“不送了,水和兄……”
田婶和柳儿也起了身,一面挥手一面说:“不送了,不送了!”
父亲把桨停了下来:“好,不送了。”
两只船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几回。
父亲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桨,我和母亲都挥着手,望着甘叔的船,直到看不见船的影子。
湖里突然起了风,太阳钻进了云里,父亲说:“老天也不保佑人,逆风划船又慢又吃力,柳儿一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屋呀!”
一天,马头山大队来了一高一矮两个青年,他们说自己是民兵,来向父亲借船。
高个子对父亲说:“春耕生产开始了,大队的木船坏的坏,烂的烂,能用的不多,你家有两只船,借一只用用。”
父亲说:“看起来是两只船,那只旧船已经不顶用了,船体修补过几次,船板已经腐朽,船钉也锈坏了。”
矮个子说:“不碍事,只是在湖里打湖草,一不运沙子,二装石头,船坏不了。”
“不行,只怕湖草没打完,船就烂了。”父亲摆了摆手。
“旧船不行,那就借新船。”矮个子嘿嘿嘿地笑了,对高个子说:“副连长,你说呢?”高个子没有做声。
父亲说:“你们把船借去了,我不打鱼?”
矮个子瞪了父亲一眼:“岸上在抓革命促生产,还在搞运动,你在湖里不知道吧。”
高个子说:“旧船新船借一只,明天上午我们要船。”说罢,两个人就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他们是来者不善。”母亲又急又怕,望着父亲:“他爹,该怎么办呀?”
父亲叹息声,说:“这只旧船只怕在劫难逃了。”他又想起了解放前。
父亲祖籍是湖南,解放前,祖父祖母逃难到了湖北,落籍在马头山。没过几年时间,祖母就病死了。祖父只好带着父亲来到一个叫昌太山的大户人家做长工。昌太山当时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守地,女儿叫守贤。家里请了先生教两个孩子识字。守地老实,识字用功。守贤调皮,活泼好玩。父亲与守贤的一般大,在一起玩的时候多,有时守贤也学着先生的样子,教父亲识字,如今父亲认识的几个字,也是那时跟守贤学的。
父亲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祖父带着他就离开了昌太山家。那是一个中午,守贤约父亲到小溪边抓青蛙,刚下过雨,水流得急,两个人同时都跌入水中,浑身的衣服湿透了。害怕回家挨打,就把衣服脱了,放到草地上晒。下午先生上课不见守贤的人影,父亲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全家人就围着村子找,找到小溪边时,见到两个孩子赤条条坐在草地上晒太阳。事情发生后,昌太山觉得这种事情有辱门户,认为守贤贪玩与父亲有关,要把两个孩子分开。于是就把在他家做了多年长工的祖父辞退了。祖父离开昌家时,昌太山因感念祖父的老实和勤劳,把家里的一只木船送给了父亲。从此,祖父与父亲就在女儿湖打鱼为生。
祖父离开昌家后,昌太山顾了一位不带孩子的长工。守贤没有了玩伴,识字念书也专心了。长大乒跟一个国民党的军官结了婿,解放前夕,随丈夫去了台湾。
父亲深情地望着与他朝夕相处的木船,忧伤地说:“这只船虽说很旧了,我还是舍不得丢呀!”
我对父亲说:“爹,离开这里,到长江边找甘叔,民兵就找不到你了。”我想到柳儿,拉了拉父亲的手:“我想去看看柳儿。”
父亲摇着头说:“离开了马头山,离不开女儿湖,走不了呀!”
第二天上午,一高一矮两个民兵又下湖来了,他们不提借船的事,只说岸上在清理队伍,要父亲去大队开会。
父亲说:“解放前是爹娘一条扁担两只箩筐把我挑到马头山的,穷苦出身,这里老一辈人都清楚。”
高个子说:“清理阶级队伍要查三代,你们家是湖南来,外地人,马头山人怎么会清楚。”
父亲说:“父辈祖辈都是穷得叮当响的穷人,要不是穷,还从湖南跑到老远的湖北马头山来。”
“口说无凭,你要回原籍开证明。”
“原籍是湖南,是上湖南还是下湖南我都不清楚,到哪里去开证明?”
矮个子说:“副连长,少跟他啰嗦。”
高个子推了父亲一下,说:“走!”
母亲着急了,连忙把父亲拉到一边,对两个民兵说:“他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看这样行不行,开会就不参加,你们把船借去算了。”
高个子说:“船要借,会也要去开!”
胳膊扭不过大腿,父亲跟着一高一矮两个民兵走了。
母样把旧船的两块挡板和船蓬卸了下来,下午,船就被大队的人划走了。
马头山湖里,果真有几只船在打湖草,船上还挂着旗子,旗子上写着“抓革命促生产”几个大字。
父亲上岸的第二天上午,母亲让我去看看父亲,我到大队部时正在开会。会场前方挂了一块红布,上面写了“抓革命生产大会”几个字。会上有几个干部讲了话,支雄启也讲了话,支雄启没有当老师了,他离开马头山小学后,当上大队民兵连长,大家称呼他支连长。
开完会就参观,开会的人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走。转了一个弯,下了一个坡,就看到田边田角上堆满了湖草,有人在田埂上担湖草,有人在田中间用脚湖草。参观的人站在田埂上看,有的人指指点点,有的人说说笑笑。
我看到了父亲,父亲正把一抱湖草楼在怀里,走到田中间,把湖草一把一把地散开,接着用双脚左一下右一下地往泥水里踩。湖草在泥水里烂了,就可以当肥料。一抱湖草踩完了,父亲又去搂第二抱,我跑到父亲跟前,喊了一声爹,眼泪就流了出来,我看见父亲胸前都打湿了,两只袖子上满是泥水。
父亲看着我说:“湖儿,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娘让我来看看你。”
父亲说:“爹没做坏事,让你娘放心,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回去吧。”
父亲说完了这几句话,又搂起一抱湖草下了田。
晚上,我又到了大队部,会议室里坐着二十几个人在开会。会议室里,前方摆着一张桌子,几个干部围着桌子坐着。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黯淡的灯光把屋里的人照得模模糊糊。
父亲坐在门角边,我找来一块砖,挨着他坐了下来。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到岸上接父亲,等开完会,与他做伴一起回到船上。
开始点名,点到谁的名字,谁就作自我交代。
第一个作自我交代的人叫张大山,他刚开口说了几句,大队书记打断了他的话:“你总是避重就轻,让你说东,你偏要说西……”
李四水作交代时,还没一根烟时间,被大队副书记书记制止了:“李四水,你总是说近不说远,让你说过去,你总要说眼皮底下的事,说过去的事,说别人不知道的事……”
五小武交代时,开口没说几句话,就被民兵连长支雄启打断了:“停下,你停下,剩饭炒三遍狗都不吃,说点新鲜的……”
王小武说:“支连长,几个晚上我睡在床上,搜肠刮肚地想,实在是想不出新鲜的东西,要是有,我早就说了。”
“冷水和,该轮到你了。”大队书记点了父亲的名字。
父亲抬起头,看了一眼大队书记,说:“我没有什么交代的,如果有问题我早就说了。老一辈人都清楚,我很小就到了马头山,跟着父亲一直在湖里打鱼。”
“就说解放前的事。”支雄启说。
父亲听出了是支雄启的声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闭着眼睛说:“解放前,是父母一条扁担两只箩筐把我挑到马头山来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要说了,说说你祖辈的事。”支雄启打断了父亲的话。
父亲想了想,说:“祖辈的事我也不清楚,祖父祖母死时,我还没出生。”
“那就说你的父辈,把你父亲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支雄启板着一副难看的面孔。
父亲睁开了眼睛,望着支雄启说:“要说我爹的来龙去脉,我知道他是从湖南来的,来到马头山后,打了几年长工,后来就到了女儿湖打鱼。那一年我十岁,开始记事了……”
父亲说话时,满屋的人都在偷偷地笑。
一个星期后,父亲回到了船上。
过了半个月,湖里不见打湖草的船了,父亲惦记着他的船,让我到岸上去问问。
我到大队部一打听,他们说船被支雄启划到石家湖去了。
我找到根树,根树告诉我,支雄启是划过来一只船,在湖汊里泡着谷种。根树把我带到湖汊一看,正是我家的船。根树对我说,把船要回去,还得找支雄启。根树就带我去找支雄启,见到支雄启时,我还没说船的事,支雄启就先开了口:“冷湖儿,回去告诉你爹,船还要用一段时间,泡完早谷种后泡中谷种,泡了中谷种还要泡晚谷种。”
回到湖岸,我把船的下落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骂了一句:“支雄启这****的不做好事,清理阶级队伍想害我,没有害成,现在又想方设法来害我的船。”父亲当即让我带他到石家湖汊看船。
船挨到了岸上,船舱里泡的都是谷种,谷种开始发芽。
父亲围着渔船,他他细细地瞧,不时用手在船上敲敲打打。船缝里的油灰开始脱落,多处已开裂漏水。父亲心痛地说:“毁了,渔船给毁了。”
离开石家湖汊时,父亲对我说:“湖儿,等谷种下了田,就把船舱拖下水,划到马头山去,要是再泡中谷晚谷,船就会烂得只剩下几个锈铁钉了。”
过了几天,船里泡的谷种下了田,我和父亲母在天黑后悄悄地来到了石家湖汊,想把船划到马头山去。父亲站在船的左边,母新站在船的右边中,我站在船头前,父亲喊一二三,三个人一齐发力,船一动也不动,人少了,船抬不起来了。于是,只好将忽左忽右前拉后推地慢慢移动,船移动了,就在船快移到水边时,船底脱底脱落了,整只船分成了三边四块。
“毁了,我的船毁了!”父亲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