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到龟山街小学读书,柳儿也去了,她九岁。
到龟山街小学是春季,学校不收学生,母亲和田婶找到校长求情,母亲说:“我是文盲,扁担倒在地上是个一字我都不认识,渔民的孩子上学不方便,不认识几个字又不行,现在孩子年纪不小了,新社会不能当文盲。”田婶接着说:“孩子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能认识简单的几个字就行,学得好与不好不怪老师。”
在母亲和田婶的请求下,校长答应收下我和柳儿。
校长说:“七岁读一年级,有的孩子六岁就发蒙了。你们两个孩子年龄也大,个子也大,坐在一年级教室不合适。”他问我和柳儿想读几年级,柳儿说读二年级,我说读三年级。校长把我俩分别带到二年级和三年级,两个班的老师都以无座位和影响其它同学为理由,而不愿意接收。校长又把我和柳儿带到一年级教室,一年级是苗老师,她答应了,苗老师是马头山人。
苗老师找来一条长凳和一张课桌,我和柳儿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由于是插班生,总有同学围着我和柳儿问:“你们这么大了怎么才读一年级?”我和柳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同学就说:“傻子,班上来了两个傻子。”
语文课是认字写字,由于第一册书没有学,课文中很多字不认识,苗老师就对我和柳儿进行补习。算术课加法和减法,我和柳儿觉得很简单。
学校是半日制,我和柳儿上学是父母用船接送,两家轮换来,早上送到龟山街湖岸,下午又到湖岸来接。船上没有钟,时间把握不准,有时早,有时晚。到早了,船就等人,到晚了,人就等船。
过了半个学期,语文书上学过的字会认会写,课文也能背诵。其中考试,我和柳儿的语文成绩属中等,算术成绩属上等。期末考试,两个人的语文、算术都是满分。
到了秋季开学,本应升二年级,报名时,校长让我和柳儿跳到三年级。
苗老师跟班上,教二年级。三年级是江老师。我和柳儿还是同桌,还是坐室的最后一排。
我和柳儿到了一个新班,与班上的同学打不上帮,只有一个叫姚根树的男生跟我和柳儿玩。姚根树的小名叫狗子,同学们都喊他狗子,只有老师喊他姚根树。他家住石家湖,本应在马头山小学读书,由于好玩,喜欢下湖提小鱼小虾,读书不认真,父亲就把他送到离家远的龟山街小学,借住在街上的亲戚家里。
二年级的知识没学过,读三年级还是有些困难。江老师找来了二年级的课本,让我和柳儿把知识补上来。她还请示校长同意,让我和柳儿住到学校。
江老师早晚在办公室备课批改作业,我和柳儿早晚坐在教室里补习二年级功课。下午放学后,也照样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做算术题,江老师做完了自己的事,就到教室来为我和柳儿作辅导。
吃饭是在学校搭伙,星期一到校时,还一下星期的米和菜。饭是在食堂里蒸,菜是母亲做好了的,是些豆鼓、乳腐、酸菜、辣萝卜等一些咸菜酱菜,放在瓶子里拿出来就可以吃。
住的是杂屋间,江老师把里面进行了清扫整理。一间房一分两半,我睡前半间,柳儿睡后半间,当中有一个门。江老师说:“晚上睡觉把两个门都闩好。”
住到学校后,学习的时间多了,江老师又耐心辅导,我和柳儿的成绩进步很快,语文和算术达到了班级水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冬天,冬天下雨下雪,杂屋间里很冷,江老师给柳儿和我的铺上加了稻草,由于垫被盖都是旧的,不暖和,穿着长衣长裤睡觉还是冷,睡不发热,整个晚上双脚都是凉的,半夜里冻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柳儿冷得难受,就在里屋轻声喊:“湖儿哥,我冷,我好冷呀!”我不做声,装做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喊:“湖儿哥,我好冷呀,你过来跟我焐焐脚。”
我下床进了里屋,里屋的门没有闩,柳儿说过,闩了门她就害怕。我睡到了柳儿的铺上,她睡里边,我睡外边,一人睡一头。两个人都侧着身子,用双手握着对方的脚。过了好一阵脚还是凉的,柳儿说:“湖儿哥,像以前在船上那样,两个人挤在一头暖和些。”柳儿就睡到了我这一头,她把背对着我,我把她抱在胸前。四条腿蜷曲在一起,慢慢地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听到了屋外公鸡的叫声,窗外还是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父亲说,公鸡中悍,天就快亮了。柳儿也醒了,两个人就说着话,说着说着,起床的铃声响了。
我和柳儿在龟山街小学读完了三年级,升到四年级的时,校长说龟山街小学只收街上的学生,我和柳儿就转到了马头山小学,又成了插班生。根树也回到马头山小学。
苗老师是马头山人,她也回到了马头山小学。
苗老师教四年级语文和全校音乐,四年级算术是支老师教,他是临时代课教师,是马头山大队石家湖的人。父亲认识他,他叫支雄启。
马头山学生居住分散,离学校又远,有的学生到校要几里路。学校上课晚,放学也晚,路远的学生放学回家时,大人都出工了。
我和柳儿离学校也远,从马头山湖岸到马头山小学要走一个多小时,放学回到船上时,太阳已经偏西。父亲和甘叔早已把船靠了岸,等我和柳儿吃午饭。
苗老师对学生和蔼可亲,同学都喜欢上语文课。支老师刚到学校代课,讲得学生听不懂,同学们都不喜欢上算术课。
期中考试,四年级语文成绩人平八十五分,没有一个学生不及格,四年级算术有一半学生不及格,根树也不及格。
支老师与根树同一个生产队,根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支老师对根树说:“狗子,你期中考试算术没考好,下午我跟你辅导,晚上你不回家,就跟我睡。”支老师习惯了叫根树的小名。
在马头山小学上了一个学期的课,第二个学期“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吴校长靠边站,不管事了。支老师是造反派,学校的事他说了算。
一天,支老师把全校师生叫到操场上开大会,他首先介绍了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接着又讲了龟山区的形势,最后他说:“学生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要紧跟形势闹革命,毛主席说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会后,支老师带领四五六年级学生,参与大队造反派一起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造反派走在队伍前面,支老师领着学生跟在后面,浩浩荡荡一百多人,一路上闹哄哄的,学生跟着造反派喊破四旧的口号,进村后闹得鸡犬不宁。
几天时间,马头山十几个村子的庙宇祠堂全都拆光,大小菩萨烧尽,一个不留。雕龙画凤的大床、八仙桌、太师椅,刀壁斧砍。历代留下的瓷瓶、瓷碗、瓷盘,砸的砸,摔的摔。
学生搬不动大的,就去寻找小的。有几个六年级学生在一家老人的床底下搜到两只尿壶,该不该砸没有把握,拿来交给支老师。支老师把尿壶抓在手上辨认,他看到尿壶底部有一个“明”字,就说:“老古董,明朝的,砸了它!”一个学生在支老师手上接过尿壶,嘭咚一声,尿壶摔在了地上。支老师又拿着另一只尿壶看,站在一旁的老人哀求说:“这一只没有‘明’字。”支老师说:“没有‘明’字也是四旧,用尿壶是旧风俗旧习惯,现在都是用尿桶尿盆。”又一个学生从支老师手上把尿壶抢了过去,又是嘭咚一声,尿壶摔在地上成了碎片。老人流出了伤心的眼泪:“我的夜湖哟,是我太公手上留下的,摔了,就这么摔了……”
破四旧刚过,大批判开始了。支老师组织了一次全校师生批判会,他首先是点名批判吴校长,说吴校长给六年级学生出了一道作文题,叫《老鼠伸冤》,支老师说:“老鼠是四害之一,它有什么冤?校长吴纯牛是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接着支老师又点了苗老师的名,他说:“苗子红在女厕所里与另一名女老师比谁的屁股白,旧社会的小姐是白屁股,劳动人民是黑屁股,比谁的屁股白是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
批判会后,同学都知道苗老师受了委屈,就到苗老师宿舍去安慰她,有几个女生还哭了,柳儿也哭了。苗老师对同学们说:“大家不用担心,苗老师没有资产阶级思想,他支雄启是想报复我。”
第二天,有几个同学听到其它老师说,支老师批判苗老师,是因为苗老师没有答应做支老师的女朋友,才受到批判的。
根树也说支老师不是好人,他说,支老师下午和晚上帮他辅导算术,就是让他做作业,他自己倒在铺上睡觉。
四年级下学期,上学的时间少,放假的时间多,老师不是去公社开会,就是去区里开会。父亲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书不读也罢。”
没有等到放暑假,我和柳儿就离开了马头山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