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业队的日子没过多久,饥荒开始了。左行路来到马头山召开渔业队职工大会,宣布养殖场和渔业队自行解散。渔民打的鱼由水产站统一收购。
没过几天,龟山街湖岸山盖起了一排房子,门牌上写着:“龟山水站收购站。左行路是站长,邬归业是副站长。
水产站门前张贴着一张鲜血收购价格表,上面详细写明了鱼的品种、规格、单价等项目,让人看了一目了然。
每天早晨,水产站的大门还没打开,门前就排起了长队,鱼篓里,竹篮里满是鲜鱼。渔民都想把手上的鱼早点卖出去。整个上午,前来卖鱼的人陆续不断,水产站人来人往。
这时,龟山街道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修通了,水产站收购的鲜鱼,整篓整篓地拉到了县城,装上火车运往外地。
左行路在渔业队解散的大会上说过:“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吃不饱饭,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没有粮食喂猪,就没有肉吃,毛主席也不吃肉了。毛主席是湖南人,喜欢吃辣椒,可是,不能让毛主席光吃辣椒,女儿湖里有鱼,我们要把鱼运到北京去,让毛主席有鱼吃,让北京人民也有鱼吃。把鱼运到上海去,让上海人民也能吃上女儿湖的鱼。”
鲜鱼实行统购统销政策,不许自产自销,渔民只能把鱼卖给水产站,以鱼换粮换钱。水产站把鱼价压得很低,粮也给得很少。
渔民开始一日吃三餐,后来两餐都吃不饱了。饭吃不饱,菜里没油,肚子拖空了,干瘪瘪的。一天,我对母亲说想吃肉。
母亲伸出手抚摸我的肚子,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愁容:“街上的肉铺早就关了门,好几个月不卖肉了。”我看到母亲的眼圈红红的,里面有泪水。“娘中午给你煮鲚鱼吃。“鲚鱼刺少肉多,在渔业队那段时间,母亲经常煮给我吃。如今母亲舍不得吃鱼了,她把鱼都卖给了水产站,就是吃,也是吃些下等鱼。母亲抚摸我时,我看到她的手变细了,脸变黄了,人瘦了一圈,两个好看的莲蓬奶也不见了。
我是父母生的第三个孩子,第一孩子是女儿,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发病死了。第二个孩子是儿子,三岁时掉到湖里淹死了。当时父母在船上下网,孩子何时爬出了船舱都不知道。
我出世后,父母时时刻刻都在关注我,生怕我出事。当我在船上能爬能走了,父母白天打鱼时,用一根绳子缠在我身上,像牛一样拴在船舱里。父亲疼爱我,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买到船上来。父亲听人说多吃奶的孩子身体好,五岁时我还扒在母亲怀里吃奶。为了母亲的奶水多,父亲把从女儿湖里打上来的好鱼好虾,都煮给母亲吃。父亲说:“母亲的奶水又香又养人。”我五岁时,母亲一度想断了我的奶,她在****上涂抹鱼胆,对我说:“苦胆看你怕不怕?”我不怕,还是把母亲的****含在了嘴里,开始几口是苦味,慢慢就不苦了。母亲又在****上涂抹了辣椒水,辣椒水我也辣不怕,母亲无可奈何。父亲说:“有奶就让儿子吃,奶吃得多身体好。”直到六岁时,我才不吃母亲的奶。不吃奶了,母亲就用鲫鱼、乌鱼煮汤给我喝。
养殖场在女儿湖先后放过几次鱼苗,小指网和鱼卡打起来的鱼都是那个时候放养的。小鱼没长大打起来吃了,让人感到很痛心,父亲对左行路说:“今年把鱼子鱼孙都打了,明年后年打什么?!”
左行路说:“今年只管今年的事,管不到明年后年,统购统销的任务还差得远呢!”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湖里没有鱼了,害不了你们拿工资的,受害的是我们这些渔民。”
春天是鱼儿产卵繁殖的季节,可是,它们还没来得及产下自己的卵就钻进了鱼网或卡住了鱼嘴。当父亲看到渔网上渔卡上的鱼时,他就叫我:“湖儿,你看,满肚的鱼子,产下了就是成百上千条鱼呀!”
父亲把渔网放进了水中,他想将这些鱼放生。可是,父亲又把渔网提了起来,将它放进了船舱。
夏天到了,天气炎热,从湖里打上来的鱼容易破肚发臭,不能直接往外运,只能用腌制,晒干后再运走。
废弃的龟山庙里摆放了一些大缸,不管大鱼、小鱼、好鱼、坏鱼、除掉内脏,撒上盐后,统统放进了大缸里。
剖鱼不打鱼鳞,不抠鱼鳃,只在鱼肚子上划一刀,将鱼肚鱼肠挖出来即可。剖小鱼是孩子们的事,不用刀,只用指甲将小鱼肚子掐破,挤出肠子就行。
船上的孩子都去掐小鱼,我和柳儿也去了。小孩子没有凳子坐,只能坐在地上或蹲在地上。
地上堆满了小鱼,有的破了头,有的烂了尾,有的浑身没有鱼鳞了,我觉得它们很可怜,还没长大就死了。我把一条红尾鱼拿在手上,它身上的鳞掉光了,我对柳儿说:“鱼死了就好看,我喜欢看鱼在水里游。”
柳儿指着我手上的红尾鱼说:“你看,小鱼死了,眼睛还睁开。”
我说:“小鱼是不想死。”
“湖儿哥,你看,小鱼在流眼泪!”
“鱼没有眼泪。”我说,“人有眼泪。”
柳儿说:“小鱼有眼泪,我看见了。”
晚上我问父亲,鱼有没有眼泪?我说白天柳儿看见了小鱼在流眼泪。父亲长叹一声:“鱼是有眼泪,鱼的眼泪在水里。”
掐了一天鱼,大拇指又红又肿。第二天,我和柳儿就没有去龟山庙了。
草儿和水儿一伙人又去了,他们中午可以在水产站吃不橹的饭,下午掐完鱼回船上时,还可以带回两块黑面饼干。
鱼用盐腌了后,就拿到了太阳底下晒。龟山庙的场子里和湖岸,晒满了大大小小的鱼,成群结队的苍蝇围着鱼,飞上飞下,起起落落。湖风吹来,一股股怪味直往鼻子里钻,有时是腥味,有时是臭味。
伏天的太阳热得很,鱼干得快,一篓篓的干鱼,上了汽车又上了火车,不知将它们拉向了哪里……
到了秋天,女儿湖的鱼很少了,一天打不到两条鱼,运气不好时见不到鱼的面。水产收购站没有了往日人来人往的景象,整日空荡荡的。左行路、邬归业和几个工作人员闲得无事,只好坐一阵,站一阵,两只眼睛总是望着窗外的女儿湖。
女儿湖里的渔船不多了,渔民们陆陆续续上了岸。
巴古今回到了石家湖,石家湖有他的家。他走时问父亲回不回石家湖,父亲说:“我这一生离不开女儿湖,女儿湖就是我的家。”
巴古今把渔网渔钩渔罩送给了父亲。他打鱼的手艺是父亲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