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开女儿湖到了长江。
父母在长江上打鱼比女儿湖打鱼难多了,江上风浪大水流急,小小的木船在江面上就像一片树叶在漂荡。
父母刚到长江胆子小,只到江边的浅滩浅水,打些小鱼小虾。小鱼有花毛鱼、银鱼和沙鳅。沙鳅像女儿湖的泥鳅—细细长长,颜色金黄。
长江边有一个码头,码头上开了几家卖江鱼的干货店和江鱼馆。
过江的人在码头上等轮渡时,都要到干货店看看,带些大大小小的江鱼回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过江的司机和旅客就会下车,在江鱼馆品尝江鱼的美味,一些初次过江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吃了江鱼尝了鲜才走。
在长江打鱼的日子里,父母回来过一次。
那次,我看到父亲比以前老多了,满脸的皱纹,又黑又瘦。
我问父亲是不是病了,父亲说没病,是被江风吹了的。
母亲说:“江风吹老少年人,何况你爹是几十岁的老人了。”
父母年纪大了,长江上打鱼很辛苦也很危险。当初我就反对父母去长江。这次回来了,就想父母留下来。
父亲不肯,他说:“有两件事要完成:一是借你岳父岳母的钱要还。二是几间屋一定要做,你不能老住在岳父岳母家里。有了房屋,我和你娘有一日不能动了,好有个歇脚的地方呀。”
我说:“岳父岳母说过多次,钱不用还了。做屋的事以后再说,我找过毛牛儿,他答应了,你和娘住在知情屋里。他还说,屋闲着也是闲着,只有人住才是屋,没有人住就是老鼠的窝。”
父亲摇着头:“我说过,人亲财不亲,你岳父岳母的钱一定要还。他们有儿有孙,要用钱的时候还很多。做屋的事也不能拖久了,借屋住也不是长久之计,住一月两月可以,住一年两年别人就会说闲话了。”
母亲接着说:“欢乐也有几岁了,是由你岳父岳母带大的,你与小安还要生一个,等做了新屋,我与你爹就上岸带孙子。”
我说:“计划生育政策农村允许生二胎,到时会再生一个。”我没把小安怀孕流产的事告诉父母。
父母回来时,带了一些江鱼回来,江鱼要吃活的才有味,父母是把江鱼放在一只木桶里用水养着带回家的。带回来的江鱼比较多,全家人吃了几天才吃完。
父母坚持要走我也留不住。走时,父亲告诉我,说长江码头上南来北往的人多车多,特别是小车多。那些当官的和做生意的,过江时都会停车进江鱼馆,吃长江三鲜。一些有钱人还专门开着小车到江码头品尝三鲜的美味。母亲说:“刀鱼、鲥鱼和鮰鱼称为长江三鲜,这三种鱼味道鲜美,营养丰富。”
父亲说:“长江三鲜的价格比银鱼和沙鳅贵多了,吃的人多,鱼又少,稀者为贵。我和你娘把船划到连江湖汊和江上的洄水湾,那里也可以打到刀鱼,鲥鱼和鮰鱼。”
母亲说,父亲用江滩上生长的芦苇,在江边搭了一个草棚,晚上睡在草棚里没有风浪的干扰,比睡在船上安静多了。下雨天不打鱼,在草棚里吃睡也方便。
父亲说,下次回家时要带一只小狗去守棚。白天人到江里打鱼去了,有狗守棚,棚里的东西就不会丢失。多一只狗就多一个伴,有了狗的叫声也不寂寞,还可以给人壮胆。
父母走后,我打算提前弄一只小狗回家养着,等到父母再回来时,狗就半大不小了。可是,十里八乡的狗已经很少,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小狗崽。
改革开放后,老百姓见多识广,吃也发生了变化,狗肉成了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过去上不了正席的狗肉成了招待客人的主菜,没有狗肉不为敬。进餐馆酒店,也少不了一盘狗肉或一锅狗汤。
狗肉值钱,吃的人又多,时常有贩子到乡下买狗。打狗偷狗的也多了,一些盗贼晚上偷偷摸摸放毒药,将家养的狗毒死,把狗皮一剐,将狗肉拿到市面上卖钱。
石家湖只剩下几只老狗,我家黑子也老了,它还得了病。支雄启在湖汊养的那只花母狗也从没下过狗崽,它和我家黑子都是因为啃了太多的甲鱼骨和甲鱼头而患病的。
我在湖汊干活时,黑子每天跟着我来到湖汊,当时支雄启家每日吃甲鱼肉喝甲鱼汤,丢下的甲鱼头甲鱼骨都被黑子和花母狗啃着吃了。
毛牛儿说:“黑子和花花每天在一起玩一起吃,从没见到它们亲热过。”
支雄启叫花母狗花花,毛牛儿也跟着叫它花花。
我说:“黑子都得了病,还怎么能亲热。”
黑子拉尿的地方肿了,它蜷着身子用舌头去舔,好像很疼似的,我俯下身,伸手一摸,里面发热还在流脓。
我用菜油在患处擦了几次,不见效果,只好到镇上兽医站请兽医。
兽医说,他们只治猪病牛病鸡病鸭病,不治狗病。我又到卫生院,想买点药丸子给黑子吃了消消炎。医生说,医院只有人吃的药,没有狗吃的药。我跟医生说好话,买回了一盒消炎药膏。
我把消炎药膏搽在黑子发热流脓的地方,过了几天,黑子拉尿的地方不发热了,但还是流脓。
支雄启养的花母狗病得不轻,它不吃不喝,不停的哼叫,还不时地用头去撞墙。
狗病了,人也病了。支雄启患了痴呆症。
毛牛儿把支雄启送到了县医院治疗,医生检查后,说支雄启是吃了太多有问题的甲鱼,脑中积蓄了一些损害神经的毒素。这种病世界上都无法根治。
毛牛儿只得把支雄启带回石家湖。
支雄启的体型和神态也变了,他全身臃肿,痴痴呆呆。情绪与思维也十分怪异。
一次我在甲鱼池打扫卫生,支雄启看到了,他一面走一面喊:“有人偷王八!有人偷王八!”
他走到甲鱼池边指着我说:“你在偷王八。”
我说:“你看错了,我在打扫甲鱼池。”
“打扫池子怎么手上有血?”
“甲鱼咬的。”
“你不抓它,它怎么咬你?”
支雄启脑子有病,我就不理他。
支雄启一直守在池子旁边,等我把池子打扫干净,我离开时,他也离开了。
支雄启情绪无常,激动起来就乱说。
毛贝圆在外地跟女儿毛毛带孩子,回到石家湖时听说支雄启病了,就来看他。
一年多没见面,毛贝圆看到支雄启时,差点都认不出来。支雄启一身的肉,体态臃肿,嘴边的胡子都掉光了。
毛贝圆吃惊地说:“你怎么变了一个人,我都认不出……”
没等毛贝圆把话说完,支雄启抢着说:“是变了,变得白白胖胖的,你喜不喜欢?”支雄启张嘴笑了起来:“你怎么才来看我,我好想你……”
支雄启突然伸出双手去拥抱毛贝圆,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毛贝圆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屋。
我到山里买了一只小狗,全身黄色的毛,样子很可爱。父亲说过,他喜欢黄毛狗。
黄毛狗在家喂养了一个月,父母没有回来,父母上次走时,说好了这个时候回来的。
我想,这时是长江涨水季节,江上打鱼的人少,鱼价上涨,父母为了赚钱,怕耽搁时间,可能会推迟一些日子回家。
太思念父母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了蛇山,站在蛇山顶上看着女儿湖,两只眼睛左瞧右看地寻找父母。时间看久了,眼前就出现了满湖都是大大小小的船只,这里面哪一只是父母的船呢?眼睛一眨,满湖的船只没有了,看到的又是一湖的浑水。
我把视线移向了女儿湖的远方,朝着长江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昏暗的天幕,头脑里想象的是长江,渔船和父母……
天暗下来了,女儿湖里雾蒙蒙的,看不到一盏灯,一处亮,昔日满湖的渔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父母把我的思绪又带到了长江,我看见了,看见长江边有一只船,有一盏灯。
那就是父母的船,父母的灯。
又过了半个多月,父母还没回来,又没有消息,我很担心,打算带着小狗亲自去长江一趟。就在我准备动身的前一天,江边码头上传来噩耗,父母被江水卷走了。
那天,天气晴朗,父母在长江上打鱼,不知何故两人都掉入江中。父母出事时,不远处有一只货船经过,船上听到呼救声,当货船赶到时,看到的是一条渔网挂在船舷上,有大半截还拖在水里,父母已不在船上。
我赶到长江边时,只见到岸上的草棚和父母的渔船。
草棚里有一个土灶和一堆稻草。土灶是用几块石头搭起来的,一堆稻草是父母晚上睡觉的地方。
衣被鞋袜,锅碗瓢勺一些生活用品都在船上,父母是怕这些东西放在草棚里被人拿走,父亲上次回家时说过,等有了狗守棚,这些用的睡的就放在草棚里,不用搬上搬下。
看着这些衣被鞋袜,锅碗瓢勺,我双泪直流。“爹呀娘呀,湖儿把守棚的狗送来了,你俩到哪里去了呀!”
我跑到江堤上,望着滚滚的江水,久久地翘首眺望,盼望父母归来……
在船上清理父母的遗物时,我看到船舱的夹板下面,放着一个收音机,一对金耳环和一个存折。
收音机是贤姑姑从台湾回来时送给父亲的,收音机小巧玲珑,父亲很喜欢。
父亲说他听了几次收音机就不听了,上次回家也没有看到他听收音机。他告诉我,听了收音机晚上就做噩梦,老是梦见支雄启和武力威带着民兵到处抓他。罪名是收听敌台,不是给他戴高帽子游乡,就是对他五花大绑,拳打脚踢。吓醒了就无法入睡。
父亲把收音机放在船舱的夹板下面,没有取出电池,电池已经开始腐烂了。
十几年前,支雄启诬陷父亲收听敌台的冤案,对父亲的伤害太深了,他只好把收音机藏起来。父亲说:“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噩梦就少了。”
金耳环也是贤姑姑送给母亲的礼物。母亲没戴过耳环,耳垂上的耳孔是贤姑姑亲手扎的。
母亲戴上耳环,贤姑姑对着石家湖几个妇人说:“你们几个戴耳环的,就数湖儿她娘最好看,耳环正好配她的瓜子脸。”
贤姑姑走后,母亲就把耳环取下了。我问母亲怎么不戴耳环,她说:“在外面做事,脸上不是灰就是汗,等老了清闲了再戴。”
我看着母亲留下的金耳环痛哭起来:“娘呀,你的耳环,你到哪里去了呀!湖儿到哪里去找你……”
翻开存折,上面有十几次存款,存款已够还岳父岳母的钱了。这些钱都是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父母平时舍不得吃。船的后舱里,我看到了半袋米,半瓶油,一杯盐,一碗辣萝卜和一碗酸菜。
父母打鱼舍不得吃鱼,要不是把鱼都卖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存折上不会有这么多钱。
父母穿的衣服都是破了补,补了破,破了又再补。船舱里的几件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
走出船舱,我久久凝视远去的江水,突然眼前一亮:看到父亲掉到水里,母亲用一双手拼命地将父亲往船上拉……
我大声地哭喊:爹……娘……
我划着船,沿长江寻找了三天,没有见到父母的身影……湖乡有送水灯的习俗。
在一个月明风轻的黄昏,我来到长江边为父母送水灯。
我把水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一盏接一盏地放入江中。
“爹,娘,湖儿在喊爹……湖儿在喊娘……湖儿在等爹娘回家……”
几十盏水灯漂荡在江面上,星星点点,闪闪烁烁。
“爹呀……娘呀……有灯照着……往亮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