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安进了龟山镇麻纺厂。麻纺厂不大。只有一百多名职工,都是龟山镇本乡本土的人。
厂房是新的,建在湖岸边,依山傍水,离龟山街只有一里多路。
进厂时,我被分在苎麻脱胶车间。
脱胶工最苦最累,每天围着脱胶池干活,池子里散发的气味又臭又熏人,使人作呕。刚进厂时不习惯,一连几日都吃不下饭。
小安在厂里当了一名清麻工,清麻工是最差的工种。
清麻工是将麻进行分拣、除杂、整理,活路又累又脏。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尘土满身。
小安怀孕有两三个月了,时常恶心呕吐,身上还长了疹子,皮肤发痒。
我把小安带到龟山街卫生院,医生说,恶心呕吐是妊娠反应,属正常生理现象。身上长疹子,皮肤发痒,是因为洗了女儿湖里的水,皮肤过敏,龟山街上有好多人都皮肤瘙痒。
从龟山街到马头山,只有两三年时间,沿湖岸办起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工厂。
工厂多了,废水也多,那些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浑浊不堪的污水,源源不断地排到了女儿湖。居住在镇上的人,喝的洗的都是女儿湖里的水。
小安是孕妇,麻纺厂做清麻工太繁重,不适合她做。加之洗女儿湖的水,皮肤又过敏,我和小安就离开了麻纺厂,回到了家里。
回家后,帮着岳父岳母种麻。
镇上有了麻纺厂,麻不愁卖,也值钱,比种粮食划算多了。岳父岳母把种麦子的地全部改为种麻。
麻一年可以收三季,全家人就围着麻忙碌:栽麻、施肥、除草、挖地、剥麻、打麻、晒麻、卖麻。
六月天剥麻是最累人的活,太阳很毒,照在身上火辣辣的。
剥麻要低头弯腰,时间长了,腰酸背痛。小安有了身孕,就坐在小木凳上,剥那些矮一些的麻。
麻杆麻叶上长满了绒毛,碰到脸上身上就会痒得难受。麻汁沾在手上是黄泥色,很长时间都洗不掉,一看就是剥过麻得手。
小安有一双好看的手,一季麻剥下来,也弄得麻麻点点,皮破肉伤。
有一次,我去镇上卖麻,小安跟着我去了。在供销社门口遇上朱一乐,她十分亲热,一把抱住了小安,问长问短。当她看到小安一双沾满了麻汁的手时,心痛地说:“剥麻没有一双好手。”她在小安手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我看到朱一乐的一双手长得白白嫩嫩,戴在手指上的金戒指还闪闪发光。我想到了朱一乐在生产队劳动时,一双手又黑又粗糙。如今一双手又白又嫩,还是坐在办公室好。
小安也有金戒指,是我用卖麻的钱为她买的。金戒指小安只戴了几回就不戴了,把它放进了盒子里。
回到家,我把金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戴在小安的手上。说:“戴着就不要取下,天天戴。你戴金戒指,比朱一乐还好看!”
小安把金戒指从手上取了下来,又放到了盒子里。她笑着对我说:“朱一乐坐办公室,我要下地做事。”
我心疼地看着小安,轻抚着她的双手:是啊,金戒指对农村人来说,戴着的时候少,放着的时候多。
蛇山脚下生产钙粉的化工厂正式投产,烟囱里冒出了滚滚浓烟。天空一片灰黄,空气中弥漫着煤灰石灰的混合气味。
难闻刺鼻的气味,使石家湖人咳嗽不止,喷嚏不断。空气污染干扰了村民的日常生活,人都像患了百日咳,时不时就要咳上几声。最苦的是小安,在麻纺厂时,因洗了受到污染的水,全身长了疹子,回到家又遇上了空气污染。
别人咳嗽可以大声,可小安不行,她咳嗽只能忍着。喉咙实在痒得难受时,就用双手捂着肚子,轻轻地咳几声,不敢用力。要是用力,她怕惊动了腹中的胎儿。
咳嗽的日子很难过,村民就去化工厂讨说法。巴古今叫上几个男人,领着一群妇女和孩子,走进了厂长办公室。落座后,办公室主任给大家泡了茶,给男人发了烟。
厂长是个随和的人,他开着玩笑说:“有工厂就有烟囱,有烟囱就会冒烟。这就好比你的家在灶里烧火煮饭,屋子里免不了有烟有灰。习惯就好了。”
胡干来一听火冒三丈,指着厂长问道:“烧火煮饭一日三次,工厂一日几次?你们是一日二十四小时不熄火。”他用手摸了摸肚子,“整日咳嗽,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痛死人。”
胡干来的几句话把满屋的人逗笑了,厂长也在笑。
巴古今接着说:“烧火煮饭有烟有灰,只是在自己家里,不会跑到别人家里去。再说,烧火做饭只是白天,晚上睡觉就不烧火做饭了。”
厂长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是,烟囱冒了烟就停不下来。要是让它白天冒烟,晚上不冒烟,那造成的损失就大了。”
胡干来说:“你们只顾赚钱,让我们村民受害!”
一群妇女也跟着说:“只顾自己赚钱,让村民受害!”
厂长不急不躁地说:“工厂赚了钱,你们村民也赚了钱呀,石家湖就有二十多个人在化工厂干活,整个马头山村有上百人。”他指着面前的妇女问:“你们家的男人有没有在我们厂上班的?”
妇女都不做声,她们的男人都在厂里上班。
巴古今也不做声了,他的女婿根树在厂里还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厂长又问站着的一群小孩:“你们家有没有爸爸哥哥在厂里上班?”
孩子们齐声回答:“有。”
“她们赚了钱买东西你们吃没有?”
“买了。”
“我爹给我买了笔和本子,还买了好吃的饼干。”说话的是晚儿。
厂长笑了起来:“你们想不想爸爸和哥哥继续留在厂里赚钱呀?”
“想。”又是齐声回答。
几个男人和一群妇女都笑了。
厂长看到我在一旁没有说话,走到我面前,说:“年轻人,你怎么没有进厂?愿意的话,可以到我们厂来上班。”
巴古今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他呀,舍不得老婆,要进工厂两个人一起来。”
厂长说:“我们只招男工,女工用不上。”
巴古今把手一挥,笑着对一群妇女说:“回去吧,要是烟囱不冒烟,你们的男人都不会答应。她们到哪里弄钱抽烟喝酒。”
巴古今领着一群人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两个月后,小安早产生下一个女儿,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
岳母说:“小安早产是化工厂烟尘惹的祸,不断地咳嗽使孕妇动了胎气。”
女儿的模样长得像小安,很可爱。由于出生时月份没到,长得有些瘦。
立夏之后,两个月没有下雨。
塘堰里的水都干了,井里的水也越来越少,水位不断下降。
湖汊里的水不能喝,养鱼下了化肥。蛇山湖岸的水也不能喝,化工厂每日排放的污水直接流到了女儿湖里。水带绿色。
人畜饮水成了大问题。
天没亮人们就起床去挑水,去晚了井里就没有水了。井里的水是一个晚上聚积起来的。
我有好几次都是半夜起床去挑水,把一缸水挑满后,再回到床上去睡觉。
长时间不下雨,水井慢慢也干了。石家湖人只得去几里以外的山里挑水。山里人见到山外人去挑水,笑话说:“从没有过的事,湖里人跑到山里讨水,真是千古奇闻!”
成群结队的人到山里挑了几日水,山里人就在路上设卡阻拦。他们用一根很粗的竹子拦在路中间,一边站着一个人把守,不让挑水的人过去。他们说:“井里的水不多了,山里人自己也要活命!”
人缺水,牛也缺水。
田地分到户时,根树的妹妹幺花放养的白毛分到了根树家和小安家。
两家共一条牛,根树家放养上半个月,小安家放养下半个月。
一天,我把白毛牵到湖汊去喝水,白毛到了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湖水,就把头昂起来。两眼望着女儿湖哞哞地叫,还不时地用舌头舔嘴角。我对着白毛说:“嘴里都干出泡沫了,还不快喝!”我用手将白毛的头摁了下去,它才把嘴伸到了水里,慢慢地吸了几口。
支雄启为了鱼长得快,养鱼不用湖草了,他在湖汊里放了猪屎和牛屎,还下了化肥。水变成了黄绿色,有一股怪味,牛不喜欢喝。
白毛实在是太干了,它见不到别的地方有水,只好低下头喝了起来。
没有水没法活命,石家湖人去镇上找镇长。镇长答应从县城水厂去拉水。
当天下午,一辆送水车终于开到了石家湖。男女老少齐出动,拿着水桶水盆,排起队来接水。
水按人头分配,一人一桶,想多接也不行。接水时,胡干来守着送水车,大家推举他监督执行,放水的开关掌握在他的手上。谁家几口人,他就放出几桶水。
来之不易的水只能节约着用,岳母说:“淘了米的水,洗了菜的水,留着给猪喝。洗脸水、洗澡水不要泼了,用它洗衣服。”
天气热,气温高,喝水用水就多,一日送一车水根本不够,石家湖人又去找镇长。
这次去的人比上次多,是毛牛儿领着大家去的。
开始,毛牛儿本不想去,巴古今对他说:“到了关键时刻你就当缩头乌龟,你这个村民小组长有屁用!”
一群妇女你一句我一句地也在数落毛牛儿,硬是拉着他上了路。
到了镇政府,镇长不在家,牛贝出来接待了大家。牛贝已当上了分管工业的副镇长。
毛牛儿是村民小组长,他首先说话,他笑嘻嘻地说:“牛镇长,你还记得过去生产队办扫盲班的事吗?当时,我把乌鸦喝水写成了乌鸦渴水,你批评我,说我口渴了尿都没有喝的。现在真到了尿都没有喝的时候了。”
牛贝对着毛牛儿哈哈大笑,满屋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巴古今接着说:“镇上一天送一车水,有喝的没洗的,有洗的没用的。”他停顿了一下,说:“你一下办了大大小小十几家工厂,好是好事,就是污染大了,弄得人畜饮水都困难。”
牛贝张嘴一笑,说:“这些厂就是冲着女儿湖来的,要不是女儿湖水多,打轿子都抬不来。”
胡干来气呼呼地说:“抬不来就好,来了害人。”
胡干来扫了大家一眼:“石家湖解放前是受水害,如今是遭水荒……”他话没说完,一阵咳嗽,连忙用手捂着下身。“石家湖整日乌烟瘴气,把人都咳嗽死了。一咳,我的肠子就痛。”
牛贝走到胡干来面前,说:“人民公社那时,五保户只能依靠生产队。如今镇里办了养老院,五保户吃住不用操心,茶到手,饭到手,还有专人伺候。要不是办工厂,你每月的生活费从哪里来。”
胡干来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轻轻地慢慢地咳嗽着。
牛贝回到了座位上:“过去农村穷,就是守着资源不用。满湖的水,满山的石头,都是资源,都可以变成钱!”
牛贝越说越兴奋:“农村要搞活经济,农民要发家致富,怎么搞活经济,怎么发家致富,一句话,八个字: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牛贝又站了起来:“工厂办在了家门口,农民当上了工人。电风扇、洗衣机、自行车家家都有。龟山街整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就是富了活了。”
牛贝走到毛牛儿面前:“说到污染,这些麻纺厂、化工厂、造纸厂在城市里污染了几十年。农村就不能污染了?先污染,后治理,国外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牛贝拍了拍巴古今的肩:“当前用水是有困难,先克服一下就过去了。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播了,明天要下雨。”牛贝咧嘴一笑:“石家湖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那里住了几年,希望乡亲们支持我的工作。”他把手一扬:“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
牛贝来到了我跟前:“湖儿,你父母好吗”我回答说:“好。”他握了握我的手:“回去吧!”
牛贝一番话,把所有人说得心服口服,一个个跟在毛牛儿身后离开了镇政府。
回家的路上,一群人有说有笑,都觉的牛贝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农村搞活了,农民的日子好过了。
快到石家湖时,大家老远就看到湖汊里的黄水,蛇山脚下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喉咙里顿时像卡了鱼刺,又难受起来。
天要下雨,回到家就做接水储水的准备。家家户户都把木盆木桶、坛坛罐罐,早早地摆放在了屋檐下。有些人还在房前屋后的低洼处挖了水凼。
岳父岳母把一个废弃了的粪坑收拾了一番,在四周挖了几条流水沟,让水流向坑里。岳父说:“下雨坑里聚了水,白毛就有水喝了。”
第二天中午,等到了几声惊雷,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石家湖人迫不及待地跑向雨中。
男人打着赤膊,女人穿着背心,让盼望已久的雨水洗刷着全身。
孩子们在雨地里欢跑,欣喜地叫着喊着:“下雨啦!下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