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从镇里补偿来的钱给了几个债主。父亲说:“还了债一身轻,我就踏实了。”
剩下岳父岳母的钱没还,母亲对岳父岳母说:“当时网箱养鱼是想赚了钱在岸上为儿孙做几间屋,等自己不能动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把多年积攒的老本都亏了进去,借你们的钱也只好以后再还。”
岳母说:“亲家,都一家人了,还说两家话。”
岳父也说:“是呀,以后不要再提还钱的事,还分你的我的。”
父亲的嘴唇嚅动了几下,说:“人亲财不亲,钱一定得还。等把你们的钱还了,在我有生之年,还想把屋做起来。”
父亲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为了平稳父亲的心情,把抱在手上的孙子递给父亲,说:“你看欢乐长得多可爱,多乖!”
我给女儿取名叫欢乐,是想她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地成长。
父亲双手接过欢乐,欢乐就去摸爷爷的脸,欢乐边摸边说:“爷爷哭了。”她又去摸爷爷的眼睛:“不哭不哭。”
父亲在流眼泪,我对他说:“女儿湖里没什么鱼可打,你和我娘上岸算了。我去找毛牛儿商量,把破旧的知青屋修一修,暂时借住在里面,做屋的事等以后再说。”
父亲揉了揉眼睛,说:“活人哪能被尿憋死,我有办法,我和你娘还能在湖里拼几年。”
前几天,父亲说过,县城里有几个到女儿湖钓甲鱼的人说,城市有钱人都不吃肉鱼了,专吃乌龟王八、黄鳝泥鳅。过去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如今身价百倍。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有些兴奋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也去抓乌龟王八。”
父亲说的有办法,活人不被尿憋死,指的就是抓乌龟王八、黄鳝泥鳅。
父亲自制了钓钩,编织了鳝鱼套子和泥鳅网子,一天到晚在女儿湖里捕捉这些值钱的东西。
女儿湖里的乌龟王八和黄鳝泥鳅,县城里有人出高价收买,他们将这些野生东西运到省城去卖,利润可以翻几倍。
可是,父亲年纪大了,从来没出过远门,再多的钱,他也赚不了。
有一天,父亲在龟山街卖乌龟,碰上了牛贝和朱一乐带着儿子从卫生院出来,说是儿子有尿床的毛病,吃了好些药没什么效果。
父亲笑着说:“吃乌龟,乌龟是带补的。”于是就把篮子里几只乌龟拿出来送给牛贝。
牛贝要给钱,父亲说:“自己用手抓的,又不是买的,要什么钱。”
朱一乐把钱扔进了父亲的篮子里,父亲又把钱塞进了朱一乐的衣袋里,说:“你要给钱,我就把乌龟收回来。”
父亲摸了摸孩子的脸:“这几只乌龟吃完了,我还给你送几只来。”
父母偶尔也送些乌龟甲鱼给欢乐吃,说是给孙子补身体,欢乐哪吃得那么多,多半是我们大人吃了。
父母捕捉的甲鱼乌龟,自己却舍不得吃,要拿去卖钱,心里想的是要还岳父岳母的钱和还要做屋这两件事。
龟山街有一家野生鱼餐馆。这家餐馆是镇政府机关食堂承包给私人开办的,牛贝介绍我到餐馆打工。
餐馆的名称叫女儿湖野生鱼餐馆,承包人叫贾小发,他以前是镇政府机关的一个小干部。
野生鱼餐馆开张前两天,牛贝问费小发:“野生的与人工养殖的乌龟王八有没有区别?”
贾小发摸了摸脑袋,回答说没有区别。
牛贝告诉他:“有区别。一是味道有区别,野生的比人工喂养的味道好多了;二是长相有区别,野生的脚爪子颜色深,带褐色。人工喂养的脚爪子颜色浅,带黄色。”
牛贝盯着贾小发说:“你分不清楚你就找湖儿他爹,他爹在女儿湖里专打野生鱼。这个人我熟悉,老实可靠,不会以假乱真,以次充好。你买就买他的。”
牛贝指着我对贾小发说:“我把湖儿介绍到餐馆来,目的就是让他爹把那些黄鳝泥鳅和乌龟王八优先卖给你。”
父亲是个讲诚信的人,他把从女儿湖里打的小鱼小虾,捕捉的黄鳝泥鳅、乌龟王八都卖给了贾小发。女儿湖野生鱼餐馆没有假货,全部都是野生的。
女儿湖野生鱼餐馆开业后,日日食客满门,生意十分红火。
镇政府招待客人也在这里,县长也在野生鱼餐馆吃过饭。
那次,县长一行四人,吃饭安排在单间里。镇长和副镇长作陪。
餐桌上的菜是厨师精心加工制作的,色香味形俱佳。
酒喝到中途时,镇长喝高兴了,跑到操作间来喊我:“湖儿,你爹的恩人来了,赶快去敬县长的酒。”
我连忙把一双油光光的手在围裙上揩了几下,跑到单间,喊了一声:“县长好!”端起酒杯,站着敬了县长一杯酒。
县长看着我说:“你是……”
“我是冷水和的儿子,为死鱼的事,我爹找过你,你还跟镇长打了电话。”
县长拍了一下脑袋:“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接下来我又敬了桌上所有领导的酒。
正要离开时,镇长说:“坐下来吃菜,你就在这里陪县长把酒喝好。”
服务员把一盘红烧甲鱼端上了桌,接下来她介绍说:“甲鱼有大补功效,中医认为,人过四十阴自半。****耗损,阴补胜过阳补,甲鱼属首选,是滋阴佳品。”
镇长微微一笑,指着红烧甲鱼说:“县长,你先来!”
县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在碗里,说:“是该补补了。”他用手摸了一下头,“头发都稀稀拉拉的了。”
牛贝说:“女儿湖的野生甲鱼,是冷水和钓的,绝对正宗,你多吃点。”
县长吃了一块甲鱼,说:“味道不错。”他看着我问道:“你也是厨师?”
我说:“我是帮厨的,洗洗刷刷、剁剁砍砍就是我的事。“
县长笑了,说:“帮厨时间长了,慢慢就成了厨师。”他指着餐桌上的干煸黄鳝片、油焖毛虾、清蒸湖蟹:“这几道菜都做得好,吃起来很有味。”
软炸泥鳅也端上了桌,服务员又介绍说:“泥鳅含有一种特殊的蛋白质,成年男子常食用可滋阴补肾。”
镇长对服务员说:“去拿一袋泥鳅来给县长看看。让贾小发给县里几位领导一人送一袋。”
服务员连忙去拿来了一袋泥鳅,说:“这都是活泥鳅装入塑料袋的,放入冰柜冷冻,泥鳅成冬眠状态,烧制前倒入冷水中,待冰块化冻后,泥鳅就会复活。”
县长说:“太神气了!”
最后一道菜是清炖乌龟汤。
服务员照例作介绍:“乌龟肉营养丰富,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矿物质,可增强机体免疫功能。高蛋白,低脂肪,含多种维生素和氨基酸,是具有医药效果的高级营养品。”
服务员刚把话说完,牛贝接着说:“确实不假。我儿子有尿床的毛病,吃了好多药都不见效,后来吃了冷湖儿他爹送的几只乌龟就好了。现在一晚睡到天亮裤子都是干的。”
县长笑着说:“我小时候也听说过吃乌龟很补身体,我父亲耕田时抓了几只乌龟,母亲都把它煮给我吃了。”
镇长开怀大笑,说:“难怪县长的身体一直都很棒。”
县长笑了笑,问我:“女儿湖里的乌龟还多不多?”
我说:“不多,很少了。湖水污染后,就连鲫鱼、草鱼、鲤鱼也很少了。运气不好时,一天都找不到一条鱼。今天餐桌上这些虾蟹龟鳖,都是镇长让餐馆留下来的。”
县长唉了一声,说:“我们这一餐吃的都是稀罕之物呀!”
县长扫了大家一眼:“发展乡镇企业是带来了污染,可是不发展工业,农村经济搞不活,农民也富不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哟!”
小安的姑姑守贤从台湾回来了。岳母叫我喊她贤姑姑。
为贤姑姑接风的第一餐饭特别丰盛。
大圆桌上摆满了鸡鸭肉鱼,荤荤素素有十六个菜。岳父岳母不断地往贤姑姑碗里夹菜,肉鱼堆满了一碗。可她没吃几口,一碗肉鱼还是一碗肉鱼。
岳母说:“菜放在碗里不吃,是不是没做好,不合你的口味?”
父亲说:“几十年没吃到家乡菜了,多吃一些。”
贤姑姑抿嘴一笑:“家乡的肉鱼怎么不如过去吃的有味了,跟台湾的饲料猪饲料鱼的味道差不多。”
我说:“肉鱼是我从龟山街上买来的,也是饲料猪和饲料鱼。”
贤姑姑说:“我这次回来就想吃家乡的土猪肉、土鸡和土鸡蛋,还有湖里的野生鱼。”她指着一盘烧鸡和一盘豆腐说:“这鸡肉和豆腐好吃。”
岳母说:“鸡是家里养的,豆腐是你哥哥亲手打的。好吃你就多吃些。”
贤姑姑想吃女儿湖里的野生鱼,父母吃完饭,把筷碗一放就下到了湖里。
父母在女儿湖里寻找了一天,带回几条小鲫鱼、泥鳅和一些毛虾,还有一只斤把重的甲鱼。
野生鱼值钱,捕捞的人多,湖里的野生鱼已经很难见到了。乌龟王八、黄鳝泥鳅、毛虾湖蟹就更难见到踪影。龟山街野生鱼餐馆也早已关门歇业。
岳母将甲鱼红烧、毛虾油焖、泥鳅煮豆腐,鲫鱼煮汤。饭桌上,岳母对贤姑姑说:“这几道菜,都是按家乡的传统做法烧煮的。”
贤姑姑吃得有滋有味,开心地说:“真香呀,还是野生的原汁原味的东西好吃,我在台湾做梦都想吃女儿湖的鱼。”
父母看到贤姑姑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心里很高兴,就笑了。
街上没有土猪肉卖,岳母和岳父商量,把家里养的一头猪杀了。本来猪是养到过年时才杀的,农村有杀猪过年的传统。
天气热,猪肉不能久放。岳父和我到镇上买回来一台冰箱,把猪肉放在冰箱里冷冻,好让贤姑姑天天有土猪肉吃。
父母三天两天的就打些鱼回来,鱼很小,也不多,有些鱼还长变了形,不是鱼头变大了,就是鱼尾变短了,有些鱼还瞎了眼。
岳母说:“不管大鱼小鱼,变形没变形,好看不好看,总还是野生鱼的味。”她就把鱼养在水缸里,让贤姑姑餐餐有鱼吃。
贤姑姑这次回到家乡,在招待吃住方面,岳父岳母尽了心。她想吃的土猪肉、土鸡、土鸡蛋和野生鱼都吃到了。
住的也比较舒服,她一人住一间房,铺盖都是新的,生活用品和电风扇也是从商店新买的。
岳父岳母感到遗憾的就是没让贤姑姑有个好洗澡的地方。
贤姑姑说她在台湾洗澡的条件很好,家里有浴室,洗澡时泡也可以,淋也可以。人泡在大浴缸里,只把头露在外面,很舒服。对家乡用木盆洗澡不习惯,嫌木盆太小,水太少,心里老想着身上没有洗干净。
为了贤姑姑洗澡,一家人想了很多办法,最后还是岳父的主意好。他把家里一个储存粮食的木桶拿出来,洗刷干净后给贤姑姑洗澡。
他对贤姑姑说:“你嫌木盆洗澡小了,你就用木桶洗。木桶是新做的,还带着树木的清香味。”
木桶可以容纳两担水,每到傍晚时,贤姑姑洗澡前,我就到井里挑水。两担水四桶,三桶倒进木桶里,一桶倒进大铁锅里,烧热后再倒进木桶里。因为井水很凉,不能直接洗澡。
用木桶洗澡,贤姑姑很满意。她说:“不错不错,用木桶洗澡真好。人坐在里面,背靠木桶,整个身子泡在水里太舒服了。家乡的木桶比台湾的浴缸强多了,木材比较柔和,皮肤挨在上面软软的,温水一泡香味也更浓了。浴缸是铝合金的,太硬,挨着皮肤有硬邦邦的感觉。”
岳母笑了一声,说:“家乡的生活条件比不上台湾,你要这么说,我的心情就好受一些。”
贤姑姑回来的第三天,想到祖坟山上祭坟。
岳父说:“祖坟山没有了,农业学大寨时,把坟都平了,墓碑抬去修了抽水机台,祖坟山变成了麦地。”
贤姑姑有些吃惊地说:“爹娘的坟呢,爹娘葬在哪里?”
岳父说:“爹的坟葬在后山坡的地角边,娘死得早,葬在祖坟山上,坟也没有了。”
岳父带着全家人到了他爹的坟上,坟上长满了杂草,四周都是麦地。
贤姑姑触景生情,几十年没见父亲,今日见到的是一堆黄土,骨肉之情油然而生,她在父亲的坟头上悲痛大哭。
哭过之后,烧纸敬香,下跪磕头。上完坟,贤姑姑提出来要为父亲修墓立碑。
岳父说:“修墓立碑,现行政策不允许,人死后有一块土埋葬就不错了。”
离开后山坡,贤姑姑想再走一走看一看,她让我和小安给她带路。她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说:“变了,全都变了,变得我都分不出东南西北了。”
上到后山顶,贤姑姑说:“山呢,山到哪里去了,一棵树都见不到!”
小安说:“这就是山,开荒变成了地。”
贤姑姑说:“没有山没有树,烧什么?”
小安说:“以前烧麦草谷草,还烧过干牛粪。”
贤姑姑看着小安站住了,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
来到村口上,贤姑姑站着不走了,她说:“古树呢?我走时,村口有一棵几人箍不拢的大枫树,长得枝繁叶茂。热天,全村人都在树底下乘凉。”
小安说:“古树前些年砍了,拉到马头山大队部做房子了。”
贤姑姑沉默不语,她望着面前的一个大坑,大坑是被人挖去了树根留下的。她带着失落的口气说:“一切都变了,我似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中饭和晚饭,贤姑姑吃得很少。她说她的心情不好,没有口味。她说:“树砍了,山平了,山秃岭秃,听说石家湖汊也围了起来,家乡的自然风光已消失,好山好水都破坏了。”
贤姑姑提出来,想去看看女儿湖,她说:“这次回来了,要把家乡多看几眼,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来。”
去看女儿湖是我和父母陪着她去的。路过湖汊时,贤姑姑看到眼前是一片黄绿色的湖水,远处是长长的一道湖堤。她皱起眉头说:“这就是湖汊?这不像石家湖汊呀!”
我说:“围湖造田前些年种稻谷,如今在养鱼。”
贤姑姑说:“难怪你爹打不到野生鱼了,这都是在歪?,让鱼虾自然繁殖多好。”
继续向前走,经过一条沟渠时,贤姑姑站着不走了,她左瞧瞧,右看看,问父亲:“小溪呢,怎么没有小溪了?”
父亲说:“围湖时把小溪挖了,变成了沟渠,沟渠里的水也干了。”
小溪勾起了贤姑姑的回忆,她说:“水和,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俩在小溪里抓青蛙吗?那次我和你都掉到了水里……之后,你和你爹就离开了我家,去了女儿湖。”
父亲悲叹一声:“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贤姑姑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袖,面带笑容说:“你离开我家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习惯,没有人跟我玩了,我爹整**着我跟先生念书。我口里在念书,心里想的是与你在一起抓青蛙捉蝴蝶时的情景。”
父亲说:“我有几次做梦都和你在一起,被你爹发现了,你爹把你关进黑屋子里。我爹把我绑在凳子上打。我哭着喊着,不打了不打了,我跟贤儿在一起不是玩,是她在教我认字。我爹说,认个屁字,长工的儿子只要会做事就行。”
母亲和我都笑了起来,父亲和贤姑姑也笑了。
来到蛇山脚下,贤姑姑看到了化工厂,化工厂的烟囱里正冒着黑烟,贤姑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难怪我的嗓子有些发痒,原来是空气受到了污染。”
我扶着贤姑姑上了父亲的船。我划桨,贤姑姑和父母说着话。
船到了湖中心,贤姑姑让我把手上的桨停了下来,她有些伤感地说:“我都看到了,蛇山已是断头短尾,马头山缺耳少鼻,女儿湖里的水浑浊得如马桶里的尿汁。在台湾,我在梦里常常梦到女儿湖、石家湖汊和村口的古树,梦醒后我就睡不着,就想家……”
说着说着,贤姑姑的眼睛湿润了:“梦中的湖汊好美,可惜,儿时的女儿湖没有了,青山绿水没有了!”
从女儿湖回来后,贤姑姑的心情不如前几天好,饭吃得不多,鱼也吃得不多。她说:“女儿湖里的鱼不管是畸形的,还是瞎眼的,吃起来还是有味,可是湖水污染了,吃了怕对身体不好。”
贤姑姑在家乡住了一个月。走时,她把父亲在女儿湖里抓的一只长了绿毛的乌龟带回了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