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我的本命年。
农村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到湖里把消息告诉了父母。
父亲说:“我也听马头山的人说了这件事,他们说种责任田也有责任,收多收少,公粮余粮还得要交。湖儿,你去告诉毛牛儿,我不种责任田,我也不负那个责任。”
我要了责任田。
种了责任田我又作难了。种田种地我是个生手,虽说在生产队当社员有些年了,但我没有抓过犁耙,耕耕种种的活路也不懂,做的都是些手挖肩扛,填空补缺的事。
小安娘看到了我的难处,她对我说:“如今分了田分了地,农活你一个人不好做,你要是愿意的话,把你的那一份田地合到我家一起耕种。收的粮食还是你的。”
好人呀,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小安娘热情贤惠,当别人遇到困难时,总会出手相助。这些年,小安家对我的帮助太多了。小安娘开了口,我就顺水推舟,说:“住在你家,不是一家人,也像一家人。田地合在一起耕种,我想吃饭也在你家搭伙。”
小安娘笑着点了点头:“好呀!”
一日三餐,我就在小安家吃喝,自己不用烧火做饭。
白天,我跟着小安父母下地干活,同出同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他们的儿子。
自己的田地自己种,有了自由,什么时候出工,什么时候收工,田地里种什么作物,都是自己说了算。支雄启和毛牛儿再也管不了。
公社与大队也撤了,龟山区改为龟山镇,马头山公社并到了龟山镇,大队小队分别改为村和组。叫了二十多年的社员,也改成了村民。
支雄启是村主任,毛牛儿是村民小组长。
小安娘说:“分田到户要感谢******,要不是托他老人家的福,农民还不是箍在一起受苦受穷。”
小安爹说:“摘帽也要感谢******,要不是他,我昌守地头上那顶四类分子子弟的帽子,不知要戴到什么时候!”
我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代不同了,支雄启当大队干部时,从来不耕田耕地,现在也要耕地耕田了。”
小安爹娘就笑了起来。
那天,我和小安爹牵着牛去耕田,正巧碰上支雄启也赶着牛去耕田,我就主动叫了他一声:“支主任,你也耕田呀。”
支雄启本不想跟我说话,看我喊了他,就尴尬地一笑,说:“耕田。”
走了几步,支雄启可能意识到我是在笑话他,就又说:“你不也去耕田吗?”
我说:“耕田是我的本分,怎么能跟你村主任比。”
支雄启不做声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人民公社时,吃大锅饭,他叫社员耕田,如今没有社员了,他家的田只能靠他自己耕了。
田地分到户,农民的积极性发挥出来,一个月的农活十天半月就做完了。农民又如同解放前那样,过上了半年辛苦半年闲的日子。
空闲时,一些有手艺的人重操旧业,木匠开始锯拉斧砍,铁匠开始叮叮当当。还有人做起了小买卖,用自产的粮食,炸麻花,蒸包子,挑着货担走乡串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马头山和石家湖一带的渔船又多了起来,好多农民农忙在家种地,农闲下湖打鱼。
小安一家人除了务农,什么事也不想。小安爹说:“祖上三代都是种田种地,我死去的爹,跟我取名叫守地,想的是让我像他一样,一生守田守地。可是,田地最终没有守住,解放后田地充了公,我爹还划了个地主成份。现在又分田分地到户,我就一条心守田守地。”
年青人心野,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纷纷外出打工。没有定亲的一个人出去,定了亲的成双成对地出去。
小安娘看在眼里,对我说:“如今改革开放,湖儿,你也到城市去打打工,走出去见见世面。”
外出打工我想过,但有一件事没有定下来,整天在心里想着,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对小安娘说:“我不想出去打工。”
一天,母亲上岸了,要带我到马头山去,说有一个女子没有定亲,让我去看看。
我不想去,对母亲说:“时间还早,现在不想定亲。”
母亲说:“你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想打光棍呀!”
小安娘也劝我去,说:“这是好事,你也该成亲了。”
我说:“不去就不去,我自己的事自己管。”
小安娘说:“你要是不听你娘的话,你就不住在这里。”她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听话,去看看。”
我去了马头山,看了那女子一眼,回到船上时,对父母说:“她长得又黑又矮,比不上柳儿好看。”
母亲说:“风吹雨打太阳晒,农村人有几个长得白的。又黑又矮会做事,会做事就好。”
母亲停了片刻,又接着说:“柳儿是好看,可是柳儿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呀!”
父亲生气地说:“长相好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找女人就是过日子。你说她又黑又矮,晚上睡觉把灯一吹,那个东西还不都一个样。”
我顶撞了父亲一句:“你说一个样就一个样?我的事不要你操心!”
父子不欢而散,我离开渔船回到了小安家。
过了几天,胡干来把我叫到他家,说是与我商量一件事:大意是分田到户后,人多劳力多的就好,农活都忙完了。他这样缺劳力的人忙不过来,田地都没耕完,还有几块长着草。说着说着,他就走到墙角边,拿起他以前用过的尖刀,说:“这都是******分田到户的政策害了我,从前我在生产队当猪官牛长多好!用不着肩挑背驮,拉犁拉耙的。”
我说:“你家人口少,粮食够吃就行了,当初不应该争着要那么多田地。”
胡干来说:“哪个人不想多得,人都有私心。”
我想,你的私心也太重了。
胡干来说:“哎,不说这些了,我找你来就想说一件事。”他两眼看着我,停了片刻说:“我想让你搬到我家来住,也帮我一把,昌守地家有儿子帮他,少你一个人不碍事。”
我说:“不是我帮他,是他在帮我。我农活不熟悉,做的事情也不多。再说,我住在小安家有几年了,现在怎么好搬出来呢?”
胡干来有些激动,说:“怎么不好搬出来,住他家住我家是你的自由。”
这话就说得不在情理了,我笑了一下。
胡干来咳了一声,说:“我就把话说白了吧,我是想你当我的上门女婿。你来了,这房子这个家都是你的。”
胡干来很激动,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难听,就用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说:“不是当上门女婿,是与我家贵儿成亲。你还叫冷湖儿,不改姓不换名。”
我想:那一年姚队长领着我到你家借屋住,你有屋不借,说要招女婿上门。几年了,一个女婿也没招进来,你真是一个胡干来呀。
我推托说:“有人正在关心我的亲事,都差不多了。”
胡干来一听就不做声,看着我不住地摇头。
他在屋里走了几步:“那我就死了这颗心,一家有女百家求,等到下半年,就把贵儿那个冤家嫁出去!”
从胡干来家回来,一连几天我寝食难安,老想着在心里纠缠了很久,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的那件事。
该是时候了,我把小安娘喊到了我睡觉的屋里,开门见山地对她说:“我想娶小安为妻。”
小安娘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就惊住了,半天没做声,等缓过神后,说:“小安有病,是个苦孩子。”
我说:“小安不是病,她本分老实,我喜欢。”
小安娘想了想,说:“太突然了,让我好好想想。”
小安从小我就认识她,那时我还在渔船上。
小安干农活比较早,只要父亲的船到了石家湖汊,我时常会看到她。
社员出工时,在中途歇息,小安就提着一只木桶去山边的井里打泉水。泉水打来之后,一堆人就围了过来,有人拿出小纸包,往木桶里放了一些糖精。接着就一个接一个地用木瓢勺水喝。
有时人多,一桶水不够,小安又去提第二桶。每次小安都是最后一个喝水的人。
有一次我问小安,怎么每次都是你去提水,别的小孩也在出工,怎么不去提水?
小安说我习惯了,湖汊里长有一种水草,长长扁扁的,叫扁担草。
扁担草是喂猪的青饲料,小安很小就在湖汊扯扁担草。她个子小,扯扁担草时很吃力。每当她在扯扁担草时,只要我在湖汊看到了,就会下到水里去帮她。
当小安把一担扁担草挑在肩上时,她会看着我微微一笑。她笑时,牙齿又白又整齐,很好看。
住到小安家后,换洗的衣服都是小安帮我洗,晒干后,又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床上。
在牛贝、朱一乐走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一个人在种猪场忙不过来,小安娘就让小安去帮我煮猪食,扫猪圈……
两个人在一起做事时,我总是盯着小安看,白白的脸,小巧的鼻,嘴唇红红的,越看越像柳儿。
已有好些天了,小安娘一直不提我与小安之间的事,我急不过,就去问小安娘。
小安娘拉着我的手说:“不行。小安要是跟了你,会牵连你受苦。”
我说:“不会,她身体好,心地又善良,我喜欢小安。”
小安娘看着我,笑了。
我说:“你答应了!”
小安娘收起了笑容,说:“这件事要经过你爹娘同意才行。”
我跑到马头山湖岸找到父母,开口就说:“我要与小安成亲。”
父亲有些吃惊的样子,说:“哪里的小安,这么快就要成亲?”
我说:“你认识的,就是谷米香的女儿。”
父亲说:“你说的是傻巴小安。你疯了,好人不要,你要傻巴!”
“她不是傻巴。”
“她不是傻巴,你就是傻巴。”
母亲见我与父亲争执起来,就在中间调和。
母亲说:“小安傻也不傻。怎么说呢?这孩子就是少言寡语。在社里出工的时候,我看她农活也会做,只是手脚慢了一些。”
父亲说:“这就是病。”
母亲说:“她这是在娘肚子里就有了,米香对我说过,她怀小安的时候,老生病。加上家庭出身不好,又搞阶级斗争,经常受气,所以小安出世后就不如别的孩子灵巧。哎,太可惜了,小安人也长得漂亮,要不是这点毛病,早就名花有主。”
母亲的话,我听了很高兴,希望父亲能转变对小安的看法。可是,父亲不做声。
母亲接着说:“其实,这件事我也想过,当初上岸,住在知情屋时,一家人受难,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哪个女子会看上湖儿。小安一家人正直善良,待我们又好,当时我在小安身上就动了这个心思。既然湖儿喜欢小安,就依了他……”
“依了他,这件事也依了他?”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
母亲继续说:“一个人就是几十年光景,湖儿二十好几了,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婚事不能再拖了。他爹,你就答应吧。湖儿与小安成了家,你我就放心,到时你就有孙子抱了。”
父亲说:“有孙子抱,要抱你去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