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瑾道:“我在卢先生的茶庄里做伙计的时候了解到,那些从英吉利、法兰西等国来的洋人们每年都要带着大批货物换取茶叶。不过,他们带来的那些货物只够抵三成茶价,剩下的六七成价钱还得用银子来交。尽管这样,他们开到中国来买茶的船还是一年比一年多。除了咱武夷山桐木关的正山小种红茶之外,他们最喜欢的茶里还有徽州祁门的红茶,云南普洱的普洱茶,再有就是咱武夷山的乌龙茶了。在他们眼里,武夷山的乌龙茶是茶王中的茶王,他们那边有个诗人叫什么拜伦的,就写诗说:‘让我求助于一杯武夷山茶吧……’可见那些洋人们对咱武夷山茶情有独钟。但是,据我了解,咱这武夷山茶虽好,但是因为做工、产地不同,品质差别很大,也正因为如此,好的茶往往被混在那些不好的茶里,卖不上价钱。到最后,武夷茶竟然落得和花茶绿茶一样的价钱。我想,咱做茶之初就要把各种茶按级分好,这是其一。其二,武夷山茶是皇帝的女儿,要自抬身价,拿捏着去卖,不要为了些蝇头小利说卖就卖,那样,你再怎么说咱的茶好,谁信啊!其三,咱庞家要想在广州那边洋行里打开销路,就要在咱这茶的包装上下下工夫。我知道常万达经常到山里来,可他走的是北边一路。其实,南边这一路的销量比起北边来说可要大得多了。所以,千万不可小看了了大清国在海边上开的这个口子,流进流出的可都是银子。所以,我打算今年先让卢先生将咱的茶推出去,而咱也要处处给他留下一个庞家茶庄的印象。不管咱的茶篓、茶箱,还是咱包茶叶的纸上都要印上咱茶庄的名号,这样,他买过一回,下回必定还要寻来。做买卖靠的就是这个长远不是?”
英瑾一席话说完,茂瑾不由得大喜过望。
“那,大哥,还要他去京中赶考吗?”舜瑾斜眼说道。
“哈哈,像我家英瑾这样的人才,他皇帝老儿是无福消受啦。”
三人哈哈大笑,当即议定由英瑾到广州去和卢家交涉,为新茶季的买卖做铺垫,茂瑾在家中打点茶庄中的琐事,为明年收茶做茶做准备。
转眼,舜瑾已经归来两月有余。
这些年来,舜瑾早巳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散漫而随意。从伍大人的府上出来,对于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这样他便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虽然落魄,可是自在。
但是,他还是回来了。因为他听人说英瑾在赶考途中遇害,因为他看到庞茂瑾那些天失魂落魄地在街上寻找自己。后来,他想明白了,尽管这些年一直抗拒大哥,一直刻意疏远自己和庞家的关系,可他还是庞家的人,他的身上流着庞家的血。所以,他不能看着庞茂瑾疯子一样逢人便问:“你们看见舜瑾了吗?”
于是,他回来了。一根亲情的绳,拉着他从流离中回来了。
两个月了,哥嫂的悉心照料,让他找到了久违的温暖。然而,这样的温暖有时候又让他感到许多隔膜。他和茂瑾有二十多年没有在一个屋檐下了,这漫长的二十多年,足以将兄弟之间的感情变得不那么无间。有时候,他甚至从茂瑾关切的眼神里看到小心翼翼的奉承与客气,而这种客气里,含着对那二十多年刻意的补偿,也含着对于他陌生的内心世界的一种窥视。很多在英瑾和茂瑾之间看上去十分自然的眼神和动作到了他那里,就会戛然而止,或者有所分别。比如,英瑾在书房里写了一幅字,茂瑾便可以随意地在那上面写写画画,可是,若是他写的字,茂瑾就会仔仔细细地看,然后叫梓然替他收起来。其实,他有时候宁愿让大哥在他写的字下胡乱写些什么,那样一幅由他们兄弟两人一起写成的字比起现在的客气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他毕竟是闲散惯了的人,有时候,吃了嫂嫂做的饭,一抹嘴,便走了出去。
下当溪,经梅溪,上崇阳,转眼就到了天心。那一处的山还在,山里的那个庙还在,庙里的和尚还在。在他看来,茂瑾现在是一头扎进买卖里的人,人世而积极,而他只想逃,永远地逃。尽管人世的怀抱有时候很温暖,但这种温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他只想成为自己。
宁尘禅师的胡子已经花白了。
也是,他自己都沧桑过了,这老和尚如何不沧桑?
“来来,与你些茶吃。”宁尘禅师见到他,有些欢喜。
“哦,禅师,你如今为何用这样的小杯吃茶?是怕我把你的好茶吃去吗?你这是什么茶?又不是仙露,用得着这般小气吗?”舜瑾见宁尘手拿一只核桃大小的茶杯给他喝茶,不禁恼道。
宁尘微微一笑,道:“我让你用小杯喝茶自有道理。”
舜瑾笑:“有何道理?”说完,将面前杯中之茶一饮而尽。
“怎么样?味道如何?”宁尘看着舜瑾的脸色,问道。
“好是好,就是不能尽兴。”说着,他自己又倒了一杯。
“哈哈,这就是此杯的妙趣所在。今年春上,我这庙里来了一个潮州人,说要品品我的大红袍,我就取了自己的茶盏给他喝,可他却从怀里取出几个核桃大小的杯子,说用此杯喝茶,方可吃尽茶香。我便和他试了一试,果然如此。你看这杯小巧,三口便可饮尽,而此时茶杯犹热,而茶香四溢。若是用那大盏喝茶,刚开始还好,越到后,茶越冷,茶香反倒显现不出来了。那潮州人走了之后,我就让人特意给我烧制了几个这样的小杯,还烧了这样的小茶壶与小杯相配合。这样一壶茶正好分在这几个小杯子里,大家围在一起,喝到的茶都是热的。”
“那这个大杯子是做什么用的?”舜瑾道。
“哦,那个叫公道杯。”
“为何叫公道杯?”
“因为我们若从有茶叶的壶中倒水出来,先倒出来的和后倒出来的茶水味道必然不同。若将茶水倒在这个杯里,混合一下,那茶水味道就相同了。再分到各个小杯之中,在座之人喝到的茶就是一样的了。”
“哦,矜来禅师真是讲究。”
舜瑾按照宁尘禅师说的喝茶之法自己泡了些茶,果真比以前喝的茶更加纯正。
当晚,舜瑾回到家中,将自己在天心寺喝茶的情形与茂瑾说了,茂瑾被舜瑾说得高兴,也派人烧制了些小杯来喝茶。没多久,在庞家的茶场之中,大家就都以小杯喝茶了。
梓然笑道:“如此喝茶,比我们女人绣花还费工夫。”
茂瑾道:“不如就叫功夫茶吧。”
此后,这功夫茶的饮法竟逐渐在武夷山中兴起。
这年冬天,武夷山气温暖和如同春季一般,雨水充足,即便在冬天,茶树也在不停生长。茂瑾一面心中欢喜,一面让兄弟们到山上放火烧虫,以免来年虫灾泛滥。一时间,武夷山各个茶山之上浓烟四起。过了正月,雨水下得更欢,不几日,满山的茶树就已经开始萌芽。
春天里,邬伯伯再也无力去梅溪边上摆渡,只在当溪边上找一个温暖向阳的地方坐下吃茶。不远处,两个小孙子正在打架,邬伯伯歪眼看得有趣,竟忘记喝茶。此时,茂瑾和兄弟们正在茶行前整理器具,有的编篓,有劈柴,冷不防听见邬伯伯喊道:“茂瑾,今春茶要堆成山啦!”
茂瑾道:“那还不好吗?”
邬伯伯摇头道:“好,不过……”说着,他抬头看了看下梅背后满是茶树的群山,目光中掠过一丝阴霾。
“庞家老大,你知道城中方家今年有多少茶山吗?”
“知道啊,少说也得几百亩吧。”
“下梅陈家呢?”
“江夫人少说也有千把亩。”
“那你有多少亩?”
“后山有三百多亩,去年又在三坑两涧买下一千来亩,加在一处,也有一千三四百亩了。”
“是啊,你们三家合在一处就有三千多亩茶,更别说什么星村刘家、牛家,再加上一些小户散户,我看,武夷山少说也有一万亩茶园。今年这天,好,也不好。好的是茶树疯长,一亩估计要比往年多采三成的茶叶。不好的是,如今多出来这三成茶叶可有买主订下?要是没有人订下,那又要销到何处?价钱又是如何?我往年听人说谷贱伤农,怕的是往后茶贱也要伤人了。”
茂瑾听伯伯如此讲来,心中不免警觉。但是现在茶园还未曾开采,往后的情形还不知晓,也只好等到茶叶采完之后再作定夺了。
转眼已是四月,这一天,茂瑾正在茶场中与师傅们一起做茶,却听门外一片嘈杂。刚一出来,见英瑾领着一个精瘦的男子朝他走来。
这人便是广东十三行的商人卢振元。
其实,卢振元已经不是第一次到武夷山来采办茶叶了。早在十年前,当他还是一位商行小伙计的时候,就和自己的东家一起在武夷山安营扎寨了数月。后来,他从那家商行里出来,从朋友那里借钱,创办了自己的商行“振元行”。
卢振元的发家故事在广州广为流传,其中一个便是他不花分文就靠茶叶买卖赚了两万两银子的故事。
刚刚自立门户的卢振元其实十分艰难,由于官府的盘剥,他往往这边刚卖得银子,那边就被搜刮得干干净净。雍正七年的那个春天是卢振元最落魄的一个春天,在他的商行里,除了一个小伙计之外,就剩下几间房子、一溜柜台了。就在他准备把商行盘出去关门大吉的时候,他听说从徽州来了一个叫汪可久的大茶商,而这个汪可久正好是他的好朋友张锦辉的同乡。汪可久此前从来没有到过广州,这是他第一次押运从徽州各地收购的绿茶来广州,正准备在广州码头的各个商行之中寻找买主。
听说这层关系之后,卢振元找到张锦辉,说自己平素非常崇敬汪老板,想要拜望一下,如果可以的话,请张锦辉帮忙写一封推荐信。张锦辉二话没说,就帮卢振元写了这封信。
卢振元拿到信之后,先用仅有的积蓄为自己置办了一身讲究的行头,又托同乡将自己的商行抵押了一些银票,然后,他在广州最大的饭馆同兴楼订了一桌最地道的广州菜。随后,他便亲自上门,求见汪可久汪先生。
汪先生刚到广州不久,几乎还没有跟任何人有过来往。他听说有人来见自己,先是一愣,当仆人把张锦辉写的推荐信拿给他看的时候,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卢振元是自己同乡的好朋友,于是欣然答应会面。
卢振元把汪先生请到了同兴楼上。酒过三巡,卢振元对汪老先生道:“汪先生,我有一个好朋友,是此地商行中的大头领。他信誉好,很多洋人都跟他打交道,生意很兴隆。如果先生您信得过我并愿意给我提供一个为您效劳的机会,我很乐意为你们从中牵线搭桥。对于您,可以很快将您手头的货卖出去,可以很快把银子收回来;对于我的好朋友来说,由此便会拥有可靠而稳定的货源,经营也会更便利。至于我本人,您就给我一点酬劳就可以了。”
听罢此言,汪老先生并未立即作答,他在犹豫。因为,这个卢振元跟他只是一面之缘,他怎么能对他轻易相信呢?这时,卢振元看了一眼汪先生,并没有继续劝说,而是若无其事地招来店小二道:“小二,听说你们店对面的那个店里驴肉火烧不错,你能不能给我买些来?”说着,卢振元从怀里摸出大锭银两,还特意把几张银票露了出来。
店小二见卢振元给了自己这么多银子,连忙摆手道:“客官,哪用得了这么多银子啊。”
卢振元一边装着整理自己的银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麻烦你跑腿了,剩下多少你就自己留着吧。”说完哈哈一笑。
汪可久望着卢振元那一沓银票,再看看他花钱时的派头,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根据这两点断定卢振元财大气粗,与他做生意肯定不会有什么风险,便答应了和他进行茶叶买卖。
席间,两人就茶叶买卖正式达成协议,卢振元负责联系买家,而汪家要把百分之一的钱款给卢振元当作酬劳。
协议达成,两人握手而别。
可是,汪可久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刚离开,卢振元便让店小二把餐桌上剩下的饭菜收拾一下,给他送回家去。因为,如果不把这些菜拿回家的话,他的家人今天晚上估计就要挨饿了。而他手里拿的那些银票不过是他把自己的商行抵押给当铺之后才得到的,他现在要赶紧回去把店铺赎回来,要不然,他连个做生意的场所都没有了。
几天之后,卢振元果真通过自己以前的交情为汪家找到了买主。而他自己,则靠着汪家的几船茶叶,一下子拿到了两万两银子的佣金。
卢振元的传奇经历让他在广州的商行里知名度甚高。此后,卢振元一发不可收拾,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就成了广州洋行里的大户。
这一次,卢振元来武夷山采买茶叶,故地重游,不由得感慨万千。跟十年前相比,武夷山的茶山竟然多了一倍还多,以前那些长满毛竹的山林,现在大多已经被开辟为茶山。走在山路上,随处可见忙碌采摘的山民们。
卢振元来到下梅之后便住进了邬伯伯的儿子开的客栈之中。这位精明的广东商人在参观完庞家设在后山上的茶场之后,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将庞家的茶打包收购,而是在武夷山各处游玩起来。
第一天,卢振元去了九曲溪,坐着竹筏顺流而下。第二天他去了赤石村,在那里看到了许多零零散散的小户茶农。第三天正逢下梅墟日,卢振元便自己一个人在墟上闲逛起来,等他回客栈的时候,差不多巳经认识了墟上所有的茶农。
茂瑾将卢振元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果然,到了第四天早上,当茂瑾和他提起茶叶买卖的时候,卢振元开出了一个比往年低三成的价钱,也就是每担茶五两银子,理由是“武夷山的茶青都堆成了山,如果庞东家不按这个价钱卖的话,那我卢振元在别的地方也可以买到茶”。
茂瑾道:“卢兄,这个价钱我不能卖。我的师傅们今年涨了两成的工钱,要是茶价再跌三成的话,我就没得赚了。你要是不信的话,就先问问我的师傅们吧。”
卢振元道:“涨不涨工钱是你的事,可是买不买是我的事。我敢保证,不出三日’崇安城处处都可收到五两银子一担的茶。”
茂瑾道:“他们卖不卖是他们的事,我反正是不会卖的。况且再过几日,山西常家就要来了,到时候庞家的茶不愁买主。”
两人不欢而散。
没想到第二天,茂瑾在茶市上一看,发现茶价已经跌到十年以来的最低,连五两银子都卖不到。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每卖出一担茶叶,茶场场主不仅不赚钱,反而要倒贴进去银子。
真是岂有此理!
茂瑾将卢先生要降价的事情跟英瑾一说,英瑾的眼睛立刻瞪了起来。这个卢先生也太精明了,来之前说好了要按去年的价钱收茶的,临到眼前他却变了卦。
“依你之见,咱降价还是不降价?”茂瑾问。
“不降,半两也不降。我在港口干过,知道行商将茶叶卖给外国人的价钱。咱们武夷山的红茶或者乌龙茶转手就能卖十三四两银子一担,而且洋人们是有多少要多少。咱卖给他们七两银子一担巳经够便宜了,若按五两去卖,咱们不知道要亏多少。”茂瑾听了英瑾的话,若有所思。今年庞家茶园比往年扩大了一千亩,常万达和茂瑾是老交情了,估计能买去一半,可还剩下一半的茶没有着落。眼见得武夷山各地的茶像泉水一样涌到下梅街上,要是不按这个价钱卖,那么庞家今年估计亏得更多。
“哥,咱要想不亏也有一个办法,但是我怕你不愿意这么做。”
“什么办法?”
“减工钱啊。要是工钱比往年减三成,那就有得赚了。”
英瑾的话刚一出口,茂瑾连连摆手。他庞茂瑾就是砸了茶庄也不愿意干这样的事情,工钱是说好的,怎么能说扣钱就扣钱呢?
这一夜,茂瑾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