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院里,头发已经花内的江夫人在天井里等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对手庞茂瑾。几年不见,茂瑾已经变成了一个面目有些沧桑的中年人,只是他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沉着平和而又有些锐利。
江夫人正拄着拐杖在天井里晒太阳,看见茂瑾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今年的天可真热啊。”江夫人用汗巾擦了擦脸,然后,用手杖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示意茂瑾坐下。
茂瑾微微一笑道:“夫人,我爹是烧炭的,您一向整洁,就不怕我将您的椅子弄脏了吗?”
江夫人脸上一红,随即笑道:“呵呵,茂瑾,这都十几年的事了,你还记得呢?我老了,可什么都记不得了。”说着,她在茂瑾对面的椅子上缓缓坐下。
“夫人,茂瑾此次来可不是跟您老人家斗气的。”
“那说吧,你是什么个意思?”
“我想来跟前辈请教一下今年这茶叶价钱的事。”
“哦,这个事,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今年茶业丰产,可外面来的茶商却借这个机会压低茶价,这样一来,我们不但不能多赚钱,反倒因为多收茶叶而赔进去银子。我想,如果我们真想把今年的生意做好的话,还得大家联合起来。”
“你说,怎么个联合法?”
“我想,我们应该把茶价稳住。只要夫人您不降价,我不降价,城里的方先生不降价,那么,今年的茶价就稳住了。”
“可是,我不降价,你能保证方茗梅不降价?老方的为人你是晓得的,为了赚钱,他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方先生那边自有我去说。”
“好啊,只要你能说服你岳父把价钱稳住,那我今年也奉陪到底。你看看今年这价钱,真真是气死人了。”江夫人看着茂瑾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我要的就是夫人的这句话。”
茂瑾从陈家告辞而出,当即就坐着竹筏去了方家。可到方家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答应。后来,门总算开了,看门人探出头来道:“我家老爷正在后院念佛,不许人打扰,你快走吧。”
茂瑾皱了皱眉道:“你告诉他,下梅的姑爷来了,有要事跟他商量。”
老人这才进去通报,不料这一去竟去了许久。等方家大门重新打开的时候,茂瑾看见一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人,手拄拐杖站在他的面前。
“茂瑾,你来了,进来吧。”方茗梅说着,对茂瑾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一天,茂瑾在方家的天井里看到了古稀之年的方茗梅。他在他的目光中重新看到了信任与和善,仿佛二十多年前茂瑾第一次来到方家时一样。这时,茂瑾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位老人尽管性情阴郁让人捉摸不透,尽管有时褊狭得像个孩子,可是,他依然是他庞茂瑾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如果没有他,他现在绝不会以茶为伴;如果没有他,那他庞茂瑾的生活将是另一种光景。
“哦,爹,我回来看看您。”
“呵呵,是啊,以后常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爹,您不要这样说,要是您觉得在城里太孤单的话,可搬到下梅和我们同住。”
方茗梅摆了摆手道:“这就不必了,我不想给你和梓然添麻烦。我要是去了下梅,那个孽障岂不成天去你那里寻事?”
“哦,梓龙还在外面住吗?”
“哦,他不回来也好。前几日回来把我厢房里一个钧瓷的花瓶拿去了,昨天回来,又拿走了我一方徽州的砚台。他若再回来几次,我藏的那点儿家底估计都要被他拿光了。”方茗梅说着,长叹一声。
“事已至此,您就放宽些心吧。”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你巳经几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看看我?”
“哦,爹,实不相瞒,我这次回来,确实有要事和您商量。想必爹也知道了,今年茶叶丰产,来山里收茶的商户们却压着价钱去收,这样下来,今年的茶价比往年要低三成。我想,不如我们武夷山的茶户茶农合起来将茶价稳住,只要我庞家、下梅陈家和爹您不降价,那么,整个武夷山的茶价就降不下来,这样茶户们今年兴许就能少赔些钱。”
“哦,其实,茂瑾你这一说,正合我意。”
茂瑾听方茗梅这样一说,大喜过望。两人当即商量,从今日起,将自家茶场的茶价定在七两银子一担,少一文都不卖。茂瑾又连夜回到下梅,将和方茗梅商议的结果和江夫人一说,江夫人连声说好,就这样定了。
茂瑾从陈家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他想到自己这次从中斡旋,事情办得出奇顺利,不由心中大喜;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似乎不像他想的那样稳妥。茶市上的事,瞬息万变,仅仅一个口头约定,究竟对他们几个有多大的约束?如果方家、陈家有一个带头降价,那他庞家岂不是就输定了?
想到这里,茂瑾心里升起一丝隐约的担忧。要是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他庞茂瑾该如何应对呢?
不管了,走着瞧吧。
第二天,崇安茶市似乎和茂瑾预料的一样,因为各家茶行看到庞家、陈家和方家都没有降价,也就都把自己的价钱重新订在了七两银子一担上。各地收茶的茶商看到价格上浮,只好暂缓了收茶的计划,按兵不动,査看行情。
一连三天,茶市上没有做一笔生意。茂瑾想,卢家兴许此时会找上门来的。
然而,卢振元没有出现。
茂瑾在茶行又等了三日,却连他的人影都没有等到。
茂瑾有些坐不住了,派小驴儿前去打探,却得到了一个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消息,那就是卢振元已经走了。
“他什么都没买就走了吗?”
“不是的,据说是将陈家和方家的茶各取一半走的。”
难道,陈家和方家的价钱……茂瑾想到这里,忽然一声惨叫:“庞茂瑾啊庞茂瑾,你一向言而有信,可是你怎知……”
原来,就当庞家抱定每担七两银子的价格时,崇安城中的方家却出了乱子。方茗梅年老体弱,不得巳将茶行的事交给方梓龙去经管,没想到,方梓龙为了早些从茶商那里拿到银子,竟擅自做主,将自家茶价降到五两一担。卢家寻到这个缺口,三下两下就把方家库里的几百担茶买下了一半。江夫人本想和茂瑾一样稳住价钱,但一看到方家茶叶脱手,也慌了阵脚,以为这是方庞两家联合起来对自己使的手段,于是不甘人后地把价钱也降到了五两一担,卢家就势把她的茶叶狂扫大半。如今,只有茂瑾还蒙在鼓里,而此时,许多茶户都巳经暗自降了价,然后寻找各自的买主去了。
现在,常万达的驼队还没有到,茂瑾山上的茶场里堆满了刚刚做好的新茶。雨季就要来了,要是这些茶还没有卖出去的话,那么庞家这一年就算白忙活了。
此时,庞家陷人了前所未有的绝境之中,难道唯一的出路就是和方家陈家一样降价吗?
两天之后,就在众人以为庞家也会像陈家和方家那样将茶叶降价的时候,人们却惊奇地发现,庞家上下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此时的庞茂瑾已经和兄弟们悄悄带着茶叶踏上了去往江西的旅途。
过了分水关,庞家的商队转眼就来到了商旅繁华的河口老镇。十三年前,当茂瑾被方茗梅发配到河口镇看管方家在那里囤积茶叶的库房时,就十分看好那里的地形和交通情况。据他了解,河口镇一带聚集着大量南北往来的商人,这些商人有的是零散经营,而大部分都将自己的货物在这里中转买卖,再运往其他的地方。如果庞家能将茶叶从武夷山运到这里,向那些往来客商推销的话,那么,那些客商兴许就不会再费神往武夷山中跑了。其实,武夷山中交通不便,很多茶商都担心路途艰险,或者怕不了解当地情况而吃亏上当。现在,庞家借助自己船只运输上的便利将茶直接运到这里,自己出了一分的力气,而买者则省了两分的力气,那么,庞家即使在这些茶上加两成的价钱,那些茶商也乐得去买。
茂瑾租了一处十分气派的门面,作为庞家茶行的经营之地,然后,又在茶行门口贴出一张免费品茶的告示。
不几日,几个从徽州来的茶商便被庞家茶行的乌龙茶所吸引,以每担八两银子的价钱买去庞家几十担二等茶叶,又用每担十五两银子的价钱买去庞家几担一等一的好茶。眼看着此次所带茶叶销得差不多了,茂瑾又差人从武夷山中调集茶叶过来,以备所需。
不过,庞家毕竟初来此处,名声不大,所以,几天之后,茶行里又冷清下来。
这天,茂瑾正在店里看着成堆的茶叶发愁,却见英瑾醉醺醺地从前门走了进来。
“英瑾,生意上的事情你难道就不能上上心吗?”
“哥,你莫生气,我……有重要的事要办。你……去将咱家最好最好的茶拿来两斤给我,我去会些朋友。还……有,等一会儿,隔壁田家纸行有人送货来,你……你就接下来,把账结了。”
英瑾说着,伸手就要茶叶。
小伙计看了看茂瑾,又看了看三掌柜的,迟疑着不敢去取。茂瑾叹了口气,道:“给他吧。”
不多时,小伙计从里面拿了茶出来,要递给英瑾,半路却被茂瑾接了过来。
“你跟我说,田家纸行是怎么回事?”
“哥,我……跟你说啊,河口的纸可是一绝,白而韧,比咱武夷山的纸不知要结实多少倍。我嫌你包茶的纸太……难看,就私自到田家订了新纸,纸上印着庞家字号。我看啊,也只有这河口镇的纸才能和咱庞家的茶相配。”
“呵呵,原来如此,那你为何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怕你不舍得花钱。跟你说啊,好……好几百两银子呢,我只能来个先斩后奏。纸都印上字了,你不买……也得买了。”英瑾说着,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看着英瑾的身影,茂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一会儿,田家纸行送货来,茂瑾见那些纸果然漂亮,以此纸包茶,立时显得茶叶金贵许多,于是便心平气和地结了纸钱。
接下来几天,茂瑾在茶行指挥众人用新纸包装,而英瑾仍是每日出去喝酒,对店里的事情不大过问。
这一天,茂瑾正在生气,忽见店里来了一些客人。
茂瑾前去招呼客人,一打听,才知道这几个客人是从镇北山西会馆而来。其中一人道:“前几日,会馆给我们接风办酒席,不知哪位相与拿出一泡武夷山庞家茶庄里的茶,我们喝了,都觉得好。那相与又说,庞家茶庄在河口镇上有分号,我们就来了。”
茂瑾听了十分诧异,自己刚来此地,不过在门口贴了免费品茶的告示,并没有将茶卖给什么山西相与,他们是哪里来的消息呢?
正想着,只见英瑾一身酒气,从外面摇晃进来,茂瑾似乎明白了什么。
“英瑾,你来。”茂瑾将他招呼到自己身边。
“那几个人,你认识吗?”
“认识。山西会馆的,前几日还一起喝酒呢。”
“这么说,你把咱家的茶往各个会馆里送去了?”
“呵呵,哥,那还用说。别说山西会馆,湖广会馆、陕西会馆、河南会馆里现在喝的都是咱的茶了。你就等着吧,不出几日,这些会馆的大财主们就会涌到咱这店里来啦。”
“好,英瑾,你做得漂亮!”
“不过,先别着急。哥,若是那些人来了,你就说店里的茶卖完了,让他们等三天再来。或者干脆让他们在门口候着,谁若来得早,就能买上茶,若来得晚就买不上茶了。”
“这又为何?我前几日从武夷山调了货来,难道不够这些人买吗?”
“呵呵,就让他们等上三天。他们等得越急越好。他们越着急,咱庞家的茶名声可就越大,那时候再放闸去卖,岂不痛快。哥,你看,在河口老镇,除了咱庞家哪里还有店铺?还有谁能跟咱庞家争去?”
“好,你小子,是越来越上道了。”茂瑾看着英瑾,不由得欢喜。
果然,不出几日,来庞家店里买茶的人越来越多。茂瑾依照英瑾的计策,故意在门前摆出货已售完,请客商等待三日的消息。此消息一出,庞家乌龙茶在河口镇名声大振。
一个茶季下来,庞家茶叶不仅没有因为丰产而降价,反倒比往年价格高出三成去。消息传到崇安,江夫人懊恼不已,后悔自己没有稳住阵脚,白白赔了这么多的银子。而方茗梅则将儿子从茶行叫了回来,朝他脸上连连唾了几口,从此以后便一病不起。
乾隆二年(1737年)的秋天让古稀之年的方茗梅感到格外心寒。这一年,方家因为方梓龙从中作梗,在跟广东行商的交易中损失了近五千两银子;更让他恼火的是,在他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方梓龙竟然带着崇安城里的纨绔子弟,乘着行商的大船去了一次广州。等方梓龙回来的时候,老彭告诉正在家里侍奉老爷的小姐方梓然,方家今年卖茶叶所得的一万多两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梓然叹了口气道:“好,我知道了,千万别告诉我爹。”说完,她端着一些简单的饭菜和一碗汤药走进父亲的房间。
天色昏暗,方茗梅的房间里没有亮灯。梓然走过去,将灯点上。她看见父亲靠在床头,正盯着自己看。灯影里,梓然瞧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消瘦的脸庞,不由得一阵心酸。
“爹,你怎么自己坐起来了?”梓然连忙走过去,扶住老人的身子。
方茗梅想说话,可是嘴里呼噜了一声,却发不出声音。
梓然将脸贴近他的脸,问:“爹,你有什么事吗?”
“……”方茗梅蠕动着双唇。
“爹,吃饭吗?”
方茗梅摇了摇头。
“爹,该吃药了。”梓然说着,将药端到父亲身边。
方茗梅连忙向旁边躲闪,一边躲,还一边挥舞双手,示意梓然把药端走。梓然连忙端着药站起来,哭着说:“爹,不吃药怎么行。不吃药,你怎么上山去看你的茶园子?”然而,梓然的哭泣并没有引起老人的注意,他靠在床头,怔怔地盯着对面书案上的一支笔出神。
“爹,你是想写点什么吗?”梓然疑惑地问。她看见父亲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梓然连忙取过纸笔,放在父亲面前。方茗梅一把将笔捏在手里,浑身颤抖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把茂瑾叫来。”
“爹,茂瑾上午刚来过的,那时你在睡觉,他就回去了。”梓然取下父亲手里的笔,像哄孩子一样对老人说。
“嘶一嘶嘶一,让他来一”方茗梅喉咙里又发出急迫的声音。
“好的,爹,我让人把他叫来。”梓然说着,走了出去。1茂瑾赶到方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方茗梅闭着眼睛,勉强靠在床头,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猛地睁开了眼睛,艰难地说:“来~来了。”
茂瑾走了进来。
方茗梅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然后,他扬了扬手,对茂瑾招呼道:“坐到……我身边来。”
茂瑾走了过去,他感到方茗梅干枯的双手顺着他的脊背向上游走,让他喘不上“爹,这么晚把茂瑾叫来,有什么事情吗?”茂瑾故作轻松地说。
“茂瑾,茂瑾往后有什么打算吗?”方茗梅把手从茂瑾背上抬了起来,看着茂瑾“这个……打算是有的,就是想和兄弟们一起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我们不能老守着武夷山一个地方了,得把咱的茶卖到外面去。”
茂瑾说到这里,看了看方茗梅。他发现,这一次,老人的脸上并没有疑惑或者反对的表情,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乎在鼓励他往下说。
茂瑾微笑了一下,接着道:“这次我和英瑾在河口呆了半年,长了不少见识。听说康熙爷几十年前就下令开了苏、浙、闽、粤四处的海关,这四地海岸漫长,光港口就不计其数。与其等着洋人派人来买茶,不如我们把咱的茶卖过去:
茂瑾说完,看了一眼方茗梅。
方茗梅将手重新放在茂瑾背上,良久无语。
“爹,您是不是觉得这样有点太张狂了?”茂瑾迟疑地问。
“不是,不是啊,我是难过。”
“为什么难过?”
“因为我老了,走不动了,不能跟你一起去看海了,所以,我很难过。但是,茂瑾,有你我就放心了,我走不到的地方,就拜托你替我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