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韩奕,这一年夏天,他在金城的一所大学里,即将毕业。
他经常做同一个梦。与苏小然有关。
那是发生在四年前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夏天的早晨,他像贼一样悄悄从小然的房子里溜出来。小然为她开了大门上的锁。然后为他挡住那条高大的黄毛狗。他贴着院墙,紧张地盯着狗的尾巴和她家上房的门,心里害怕极了。来自任何一方的声音都使他产生眩晕的虚脱。他屏住呼吸,慢慢地挪动脚步,绕过墙根的那棵杏树。
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那条已经温顺的狗却突然狂吠起来。不安的叫声吵开了上房的门。小然的父母看见了他,他们怒气冲天,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一个向他挥舞着拳头,另一个则揪住他的衣襟,破口大骂。他眼前一黑,仰面跌倒在地。他们的暴力和咒骂将他掩埋,而他无法解释,不能申辩,只能咬着牙硬撑。后来,那条黄狗挣脱了缰绳,撞倒了小然,向他扑来……
他悚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赤裸的身子浸泡在惨白惨白的灯光里,呼吸正在奔跑,手和脚向上举着,一身冷汗豆粒似的滚落下来,洇湿了床和身上的大红色内裤。他被一片潮湿包围了,迅速地冷起来,冷得牙齿打颤。
他心里充满了愧疚。他忘不了小然父亲的愤怒,那个跛腿的男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力地挥舞着拳头。而她的母亲则大喊大叫,口口声声要他还小然清白。小然木然的坐在地上,面无表情。他不知道她将要承受什么样的责罚。只知道他害了她。
事情的真相被突然的发现遮蔽了。小然的父母根本不想知道真相。他们认为他给他们的脸上抹黑了。而真相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内心深处,像一条蛇一样吞噬着他的灵魂。他向他们发誓,他什么也没有做,但他们不信,或者不愿相信。
梦中的事,发生在那个叫石板川的小镇上。
县二中所在的石板川镇,曾一度是西北最繁华的牛羊皮交易市场之一。那永远挥发不尽的牛羊皮的酸臭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同时也养活了众多的牛皮贩子,他们在皮子上赚足了钱,就把自己标榜成城里人,在小镇上呼风唤雨,而他们那些学习一塌糊涂的子女则仗势欺人,为所欲为。住校生暗地里把他们称为皮子群。当时皮子群的领军人物叫二瓮子,因为长得矮小浑圆而得名,那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人。
二瓮子一伙在韩奕送小然回家的一个晚上狙击了韩奕。让他始料未及。
小然说,有几个男生总是尾随在她的后面,她有些怕。韩奕当时义愤填膺,拍着胸脯说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那晚,他把小然顺利地送回了家,并在她家门口依依不舍,直到小然的气息被那扇铁门隔离,他才转身回去,一路上他异常激动。
可就在他的豪气干云还未消尽的时候,二瓮子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把他摁进水渠里,拳脚一齐涌来,漂着牛羊毛的硫酸味极浓的泔水不住地呛进他的嘴里,他来不及反抗或者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死了一般地承受着。窄小的水渠由于韩奕的阻塞没了规矩,泔水沿路面四处散开,皮子群狂笑着,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骑上自行车消失在夜色里。
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韩奕都无法顺利地把自己从水渠里挪腾出来,索性就躺在里面。四下里静极了,天上的星星耀眼,韩奕遭遇袭击的事件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除了水流声就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了,可这又能证明什么?韩奕惊讶于自己的平静,这时他想做的并不是大声地诅咒或是对着空荡荡的麦地无谓地叫嚣,事实上,他想到了父亲和母亲,想象着母亲也许正在为他纳一双新布鞋,并询问父亲自己能否吃饱的事。其实,他真正想诅咒的人是他自己,他恨自己是个孬种,并且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瞧不起自己。
小然的去而复回使韩奕尴尬万分,他在无尽的惊讶之余一跃而起。污水自身上滑落,酸臭的味道在他们二人短小的距离中肆无忌惮,韩奕冷起来,不由自主地抖动,就像一个强奸犯。
小然选择了拥抱。
她的拥抱来得太突然,韩奕没有丝毫准备。也许是头一次和一个女人拥抱的缘故吧,他憋红了脸,满是泥巴的手伸展在空中,无处着落。
小然在拥抱的时候开始哭泣。
韩奕呆呆地站着,他认为他的双手不应该搂住她的腰肢或是双肩,那是一双懦弱的手,他怕它们会因此而玷污小然的纯洁。
可小然的决定却让韩奕无比受用,她说,跟我回家吧。韩奕没有拒绝,他浑身湿透,别无选择,只好答应了她。
他们偷偷回到小然家里的时候,小然一家人都已经睡了。小然为他找来了父亲的衣裤让他换上,然后又把他的衣服放进洗衣盆里,擦上肥皂,揉搓干净,搭在房子里。那晚,他坚持要坐在床边看上小然一夜。可小然不肯,要他们一起挤在窄窄的单人床上。
韩奕无奈,只好照办。他贴着小然躺下来,单薄的衣衫让他心惊肉跳。他听着小然清晰的心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他仰面躺着,一动不敢动。紧张极了。而小然却悄悄握紧了他的手,触到了他手心的汗。她说:“你喜欢我吗?”韩奕点点头。那一刻,他觉得他是最幸福的人。
韩奕又一次想到了小然。这四年来,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她就像一个音符,始终停留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也许,记忆已经被四年的时光冲刷得愈来愈模糊,可他还是想。思念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四年来,他每个学期都会收到来自小然的两封信,有时她还会在信封里夹上几张钱,或者几张照片。她的来信十分简单,只是关心他目前的状况,却很少提及她的生活。他每次都要回信,也只是淡淡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然后关心她的现状。从表面看起来,他们就像是两个对峙着的螳螂,任何一方都不轻易把触角延伸过去,似乎淡如止水,却又温情脉脉,他们就以这种方式彼此牵挂着。
他从不打电话。他怕在电话里相对无言,也怕在赤裸裸的对白里,他说不出自己的思念,更怕她听不懂自己的心。
他们喜欢以写信的方式交流。在他们相识的日子里,他们就是用无数的信说了太多的话。他还能记起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时的样子。
那是个杏子刚熟的季节。他在楼上喊她,他比她高一个年级,正上高二。小然把头仰起,他就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冷静的眼睛,深沉凝重而又忧郁哀怨。
小然总是喜欢在课间站在阳台上,用胳膊撑在生锈的铁栏杆的干净的地方,支着头,望着远处的西梁山。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被人欺负的小公主,可怜又可爱。
于是,韩奕就在后来的每个课间,也把胳膊撑在栏杆上,不动声色地看她。她一直是一身黑色的衣服。他喜欢黑色。当时注意小然的男生不止韩奕一个,他们因为她的漂亮与特别,都经常站在楼上喊她的名字,起初她还会微微抬头,向上一看,后来就无所谓了,任凭别人乱说什么,也不计较。
那时候流行一种“丢帽子”的游戏,规则是大家可以写好交朋友的字条,或是写上自己的爱情宣言,署上名字,然后向楼下扔,而捡到的人就要回复。即使不愿意回复的,也要写上自己的字条,然后扔向别人。情窦初开的男女,都为这种游戏疯狂。大家各自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乐,于是,有人恋爱了。当然,不能排除有人故意恶作剧。韩奕和小然的爱情则是被人恶作剧之后的产物。
某个下午,他正端着一碗自己烟熏火燎刚刚做熟的饭,蹲在破烂不堪的学生宿舍前吃得津津有味。和他一起吃饭的有九个人,大家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和五月的阳光打成一片,汗液肆掠。而这时,小然气势汹汹地来了。她站在不远处,盯着满头大汗的韩奕不放,却不说一句话。男生们被小然的样子弄得亢奋起来,他们顿时大喊大叫,吹着口哨,嘴里说着荤话。
韩奕走过去,小然就把一张揉得皱皱皱巴巴的纸条扔给他:“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聊透顶的事了。”转身飘然离去,她的愤怒空余在身后,令他瞠目结舌。韩奕打开字条,看到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小然,我爱你。韩奕。
直觉告诉韩奕,他被人作弄了。男生们跑过来争抢他的纸条,他恼羞成怒,撕碎了纸条。饭后,就洋洋洒洒深邃博大地向小然回复了纸条,并亲自在那个晚自习之后送到了她的手里。
自此,他们的交往就开始了,小然向他说了对不起。她喜欢上了这个叫韩奕的住校生。甚至莫名其妙的从家里拿来了黄橙橙熟透的杏子作为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