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然的家距离学校不远,每个晚上下了自习,她就一个人回家,从不和别人同路。韩奕就在那无数个晚上送她。他们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黑漆漆的苏家川道上,幸福的味道紧紧缠绕着他们。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在黄昏以后,坐在学校后面的西梁山上,吹着细细的暖风,说着学习上的烦恼,儿时的趣事,以及那些让他们永远无法释怀的伤痛。
她说,靠在他的怀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她曾是那么渴望他能俯下身来,抱住她的头,紧紧地抱住,然后在她的额头乱亲一气。可他从没有做出破格的举动。他仅仅把头低下来,在距离她的眼睛最近的地方,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他能闻到她身上飘出的淡淡的清香。他的目光回旋在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想象她的身体隐秘的地方。某个瞬间,他是那么期待她柔软的嘴唇,花朵般轻轻贴近他的脸颊,或是用温热的手抚摸他绷紧的身体。然后,他就会向她说:“我爱你。”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在他的怀里简直就是一只需要呵护的小兔子,她是那么地怕惊扰,她总是闭着眼,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安宁。他们彼此深深的眷恋着。
然而他们的爱情却仅仅持续了一年,从此便天南地北。
最后一次相见,是小然要离开上苏村的前一个早上。她约他去西梁山上。韩奕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阴晴不定的清晨,她说她要走了。二月的北方依然寒冷,十八岁的小然,衣衫单薄,缩着脖子显出萧瑟的样子,她的头发很凌乱,潦草得像一把晒干的苜蓿,蓬松而略显微黄。黑色带帽的薄棉上衣宽泛地把她包裹起来,她的身材更显瘦弱。她板着脸,眼睛和嘴角有令人惊异的灰暗。她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勾着头,站在那儿,踢着路上的石子。韩奕一下子疲惫起来,焦躁不安。
他说:“真的要走吗?”他的声音已经颤抖。那时,韩奕真想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而不知不觉间却泪流满面,双腿如柱无法动弹。
她点点头,很内敛,像往常一样。他清楚地记得她闪烁着的泪花,充盈着鲜活的丰厚的无奈。韩奕心中涌动着的希望,在那一刻突然变得飘渺而稀松。他蓦然有种逃避现实后的失望,他觉得他们的爱情要在那时产生深深的距离。救助或者抚慰只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他们谁都没有冲动,就那样安静地嗅着彼此熟悉的气息。他只说:“常来信。”
小然从身后的书包里,掏出他写给她的所有信件,交给他,让他代为保存,她说,等他们重新在一起的时候,这就是证据。然后,她独自一人跑下山去。
韩奕看着那厚厚一沓信件,竟然惶惑不安。他也有同样多的信件,他把它们深藏在自己小小的柜子里,压在隐秘的地方。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随便抽取一封,他都能读出其中的满足来,都能驱走停留在内心的虚无。不用表达,只有甜蜜的味道伴他入睡。
可韩奕还是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他在山的一个背风处,烧掉了它们,就像要遗忘一样,或者是更深一次地隐藏。他突然觉得,所有这些终究会由于小然的离开而烟消云散。
生活里,本就有很多转瞬即逝,像在车站的告别,刚刚还相互拥抱,转眼已各自天涯。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懂,就这样,突然间变了,变得一无所有。
而梦里出现的那段真实的早晨,使韩奕固执地认为,是他毁了小然的未来。“我要去找她。她很早以前就已经和我有关了。”韩奕在逐渐平静下来之后反复地说。
决定给小然打电话的那个晚上,他们最后一次同学聚会,他们在一起疯狂地喝酒,相互倾诉,每个人都被离别带来的悲伤笼罩着,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有人暗自落泪。韩奕头一回觉得自己竟然如此空虚。
他起身出门,在皎洁的月光下,羞涩而尴尬地拨通了她的电话号码。他真想听听她的声音。
电话通了,他说:“小然,你好吗?”
小然哦了一声,她的声音总是给韩奕一种旷远的感觉。她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韩奕又说:“小然,我想你。”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说出这句话。说完,他竟然流下了暖暖的眼泪。如同一次期待已久的胜利。
电话那端一阵沉寂。良久,小然才说:“韩奕,你好吗?”
“小然,我想你。”韩奕在那头语无伦次。
“你在哪儿?还好吗?”
“小然,我控制不了自己。”接着,他哭出了声,他说,“我必须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不然,我会后悔的。”他一边说一边哭,“我快要毕业了,到时就去乌石看你。”他还不断地重复:“你是我的,我不允许任何人让你受伤。”
之后,他们一起沉默,不说话。
韩奕坐在学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着头,眼睛里一片朦胧。手机在他的耳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断了,但他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嘴里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话。他的表情在灯光的阴影下模糊而值得同情。他胃里的酸水一阵一阵地向上泛起,他咂着嘴唇吐着口水。在这个漆黑的晚上,他终于做了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正儿八经的事。他的情绪好极了。竟然放声大喊大吼起来,甚至还唱了几句京戏。最后被闻讯赶来的同学强拉带扯架走了。
小然一直很清醒。她清醒地听着韩奕的倾诉。她为这场在她看来中断了四年的爱情而流下了肆无忌惮的泪。她逐渐把自己蜷缩起来。这个遥远的说着醉话的男人的一切便逐渐清晰,她仿佛看到了四年前,他在她面前故作轻松地耸着肩膀,然后一脸严肃地说:“小然,你好吗?”
挂断了电话,小然便惊慌起来。她清楚地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变得混乱而没有头绪。
小九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她。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小九已然度过了那段颓废的时刻,她手腕上的伤疤已经结茧脱落了,只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如同不小心的划伤一样,并没有触目惊心的困扰。她知道,有些伤,终究会随时间而飘散,变成可有可无的沉默。而另一些来不及走远的刻苦铭心的痛,还是会像浑浊水桶中的泥沙一样,慢慢沉淀下来,直至所有的水变得清澈如初,它们将变成她一个人才会承担的冷淡,浓有敌意却不为人所知。
小九说:“再不会有什么能让她生出绝望的念头了。”她变得坚强起来,“因为自我折磨根本不能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即使有,那也只是一种陌生的幸灾乐祸,只不过是披上了怜悯的外衣罢了。”
什么是爱情,当她再次回头看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是那样的清醒。所有的一切陌生得没有形状。就像是不小心走错了路,然后又退回到了起点,重新走,而之前走过的则不复存在。她已经觉察了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当初的歇斯底里以及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简直就像一次真切的镜头表演。她说:“我是多么愚蠢,竟然在别人扔进了垃圾桶后才发现那不是我想要的。”
小然坐在墙角,听着小九的话,觉得太过遥远。她一言不发,脸色发黄,眼皮红肿。唇角干燥,眼睛失去光泽。
“你怎么了?”小九惊讶地问。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小然比她更加萎靡。她竟然学着抽烟。
小然又换上了一颗烟。淡淡地说:“韩奕要来了。”
“来就来吧,又不是要死人。搞那么悲惨干什么。”
“我心里很乱。”小然把头转向小九。
“有什么乱的。你又没有亏欠他什么。”
小然没有说话,她不想向小九提起余可。更不想提起方捷。
“就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故作轻松地说。
“还能怎么办。和以往一样啊。”
“可我觉得我们都变了。几乎快要陌生了。”
“陌生了,就重新再来。有什么不好。”
“能重新再来吗?肯定是找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了。”
“什么感觉?”
“甜美的感觉啊。”
“哈,别说笑话了,还甜美呢。不伤心就不错了。”小九发出嘲笑的声音。
“也许,再也不能回到以前了。”
“那就让他不要来啊。”
小然沉默良久,说:“可我们一直是相爱的。”
“你这人,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既然还爱着,就让他来,可他要来了,却又发愁。不让他来吧,却舍不下。这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小然望着小九坚决的语气,越加紧张起来。一口烟吸进去呛得她流出了眼泪。她的手心里已是黏黏的冰冷的汗。焦灼遍布她的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