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颜明知这样血里火里拼杀过的老将骨头极硬,且身份特别,反不宜妄用大刑,所以只略问了几句,便令关押起来,叫严刑拷问其从人,先自其心腹那里探查线索。
查了两日,许思颜大致安排妥当,便一边翻查案卷,一边寻来许从悦,再细问江北情形。
许从悦再不敢因着种种顾忌装聋作哑,将素日所知一一说出,又道:“估计也是张宁中自己有些痴心妄想,慕容家广平侯那支又在朝中屡受打压,方才暗中有这些动作。此事连四皇叔都未必知道的,更别说皇后娘娘了!”
许思颜明知他在宫里长大,对皇后颇有感情,心里也有些发苦,点头道:“此事母后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虽非慕容皇后亲生,却是慕容皇后一手养育成人,委实与亲生母子无异。
泰王图谋不轨,自然盼着自己的世子许从希能承继太子,他未圆的皇帝梦也算完成一大半了。
许从希现有亲生的父母在,慕容皇后再宠他也不可能扶持他为太子。
否则她算什么?
皇伯母?
听说过新皇登基后母后掌权的,几时听说过由皇伯母掌权的?
何况,关于皇伯母,前朝有过惨痛教训。
孝宗皇帝是史上罕见的未立妃嫔、与皇后张氏相守一世的帝王。二人独子继位为帝不久夭折,张太后便作主迎立一位皇侄为帝,结果她成了皇伯母,后半世受尽新帝嫡母排挤,最后娘家得罪,脱簪苦求都没能救下胞弟一命,喧赫半生却含恨而逝。
慕容皇后熟读史书,极富才智,当然权衡得出利弊得失。
不过一家人忍不住去计较什么得弊得失……
许思颜默默低头翻着案卷,却已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转头看向屋内时,才发现原先一直跟在自己身畔说话嗑瓜子的木槿,似乎好一会儿没见踪影了。
他侧头问道:“太子妃呢?”
周少锋正在去查问时,沈南霜已上前替他斟茶,唇边笑意温柔沉静,“太子妃还是小孩心性,哪里呆得住?大约又找楼大人玩去了吧?”
“小眠?”许思颜端起的茶盏又放下,“他那边是玩的地方吗?”
楼小眠那边的酷刑本是他授意,那手段他自然再了解不过了。什么妙弹琵琶、藕断丝连,以木槿之强悍,看完后虽不至于如寻常女子般惊吓哭叫,但估计今天晚饭不用吃了。
沈南霜早解其意,笑道:“太子放心。楼大人向来和太子妃要好,哪会舍得让太子妃去那样血腥的地方?早就郑仓在外拦住,案子也不审了,换了衣服便陪太子妃出去玩了!”
“玩?”
“大约……还在府衙后的那个亭子里吧?听说昨儿傍晚太子去找庆将军议事,他们也在那边玩着,听说在弹琴吹笛子,笑声传得老远呢!”
“哦,他们这一向总在一处,难得小眠这性情,还能和木槿合得来……”
许思颜沉吟片刻,瞧许从悦在下首端然凝坐,神色有些僵硬,猜他也因近日之事烦忧不已,遂道:“从悦,我们也去瞧瞧吧!若能听小眠奏上一曲,也是人间乐事。”
许从悦忙立起身来,桃花明眸染了春意,“好啊!不独楼大人,上回偶听太子妃弹奏,亦是此道高手呢!”
许思颜心中欢悦,兀自不屑道:“长得就那样,总得多会些别的,才能服众吧?依我看,她那点本领,距小眠还相差颇远,颇远。”
半竿斜照,一抹疏林,朱柱青瓦的亭子静静伫立,却因亭内的欢笑和亭边潺 流过的溪水而显得热闹。
青桦、顾湃等正在附近轮值着,以防外人看到自家公主如今着实不太雅观的模样。
其实本来的确是打算一起品香茗谈音律的,乐器和小茶炉也的确早已备好。劳碌了这许多日子,血雨腥风见得多了,木槿非常愿意和敬慕的楼大哥找个安静地方聊上片刻。楼大哥素衣翩然,风姿雅好,正好洗洗眼睛。
谁也不料织布在旁随侍,无意间向溪水看了一眼,叫了一句:“好多鱼!”
楼小眠低眉瞧见,居然也扶了栏杆往向下欣赏,甚至轻笑道:“这些野河里的鱼,比别处的美味得多呢!现捞了烤来吃或炖汤吃,滋味都极上乘。”
既然一切已是定数,且是预料之内的定数,木槿这两日心胸渐渐放开,听得一个“吃”字已是兴奋,再瞧着水流潺潺,清澈见底,水草悠悠摇曳间,果有成群的鱼儿不时游过,悠闲自在,看着不仅十分之有趣,并且 十分之好吃。
她的兴致立时由高雅绝俗的琴艺,一下子转到了俗不可耐的口腹之欲上。
兵乱那夜,青桦等人为救援许思颜,后来未曾跟在木槿身畔,等得到萧以靖令人传出的消息,才引了楼小眠去寻她。他们也不清楚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萧以靖来过,再看到木槿后来惨淡模样,亦是猜疑不定。
而木槿不提,他们也不好追问,只是看着木槿这两日笑容少了许多,心中好生着急。如今见她难得的好兴致,倒在一旁怂恿的多。
织布早在旁边拣那隔年的老竹子斫了两株,削去枝叶,将根部那端削作尖利鱼叉状递给木槿。
“公主,叉些鱼上来,咱们晚饭可以加一样新鲜鱼汤!”
青桦也道:“公主,现叉的鱼,的确格外好吃!”
而一向温雅的楼小眠居然第一个按捺不住,提过竹制鱼叉,看准目标掷了下去。
水花四溅,木槿惊叫退了两步,却又看着楼小眠提上来的花鲤欢喜得笑出声来。
楼小眠瞧着两人身上的水渍,咳了一声,将宽大的袍角塞到衣带里,露出衬里的中裤,又将阔大的袖子卷了拧起,塞到了袖口内,顿时换作一身短打装束,看着多了几分俏皮,连眉眼都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活泼利落。
他的从人也不知哪里去了,遂令顾湃替他将鱼取下,又去寻找别的目标。
木槿见状哪里耐得住,早已有样学样将裙角撩起压到衣带下,卷好袖子,持了竹竿寻那逃逸开的鱼儿。
楼小眠道:“木槿,你会用暗器,下手自然比我准,记得别挑刚我那种花鲤。虽然个儿大,那肉粗,其实炖汤不好吃。”
木槿笑道:“好。看我叉几条大大的鲫鱼给楼大哥炖汤。”
她想了想,又道:“大狼近日也挺辛苦,正好也给他补补。”
说话间,她已瞅准其中一条,扎了下去。
水花飞溅里,楼小眠的眉心不自觉地跳了一下,清寂眸光飞快从她面庞一扫,似有幽深漩涡淡淡旋过。
木槿浑然不觉,够着因太过用力而掷得稍远的竹竿,拔出,带起一串污浊淤泥,迅速泛了满溪的浊黄。
而提起的竹竿上,却空空如也。
木槿怔了怔,嘀咕道:“明明应该扎中的!”
楼小眠见状,正走近她时,木槿已道:“楼大哥往那边去吧!看我这边水弄浊了,别累得楼大哥也抓不着鱼。”
楼小眠失笑,“放心,我不跟你抢鱼!”
话未了,木槿又出手,长长竹竿飞快扎了下去。
手上感觉,分明已经扎中。
她不觉得意笑道:“这回总扎着了吧!”
哗哗水声里,竹竿提起,果然扎了一个极大的物事。
赫然是只朽烂得不成样子的破靴子。
木槿傻眼。
楼小眠击掌笑道:“好鱼!好鱼!好大一条鱼!”
青桦等怕木槿着恼,原隐忍着不肯笑出声来,闻言也不觉大笑。
木槿涨得满脸通红。
可惜她的楼大哥清雅无双,说什么都该是对的,她想恼也恼不起来。
正有些丧气时,只见楼小眠手中竹竿一闪,还未看清鱼在那里,便见竹叉顶部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
织布已匆匆寻了个鱼篓子过来,见状连忙上前,将那大鲫鱼取下,笑道:“一碗鱼汤有了!”
楼小眠携了木槿沿着岸边走动,轻笑着指点她道:“木槿,叉鱼不能沿着你看见的方向去叉,而得对着鱼的下方叉才能叉中。”
“下方?”
“因为水会给你幻觉。譬如你用筷子放入盛满清水的碗里,那筷子便是弯曲的。你所看到的筷子在水中的位置,会比实际的位置高。所以你要记住,要破开迷惑你的幻觉,透过对手给你看的目标,找准实际目标所在的位置,扎下去!”
“啪!”
水声响过,木槿手中竹叉扎下,利落提起,一尾大鲤鱼赫然在竹叉上拍着尾鳍。
“果然……不难!”
木槿扬唇,这圆圆脸儿上一对酒涡盛如夏花,说不出的灿烂灵动。
织布等一齐喝采。
楼小眠亦击掌而赞:“孺子可教也!”
木槿做了个鬼脸,继续寻找目标时,只听楼小眠在后继续道:“不仅水里的物事会看起来比实际的位置高,连水位都会看起来比实际的浅。看着浅浅一汪,深不过数尺,一旦陷入,可能是没顶之灾。木槿,不要小看任何人,任何事。”
木槿一凛,回头看向楼小眠,只见他笑意清浅,黑眸清亮,正温和地凝视着她。
她便又是一笑,一双大眼睛弯作了月牙形状,“谢谢楼大哥提醒!”
可她到底还是疑惑,“楼大哥怎会对这水和鱼这么了解?你的兵书史书里没这个记载吧?”
楼小眠静默片刻,答道:“小时候我曾被仇家追杀,无衣无食,就想过用叉子叉鱼吃。不过那时力气小,眼力差,老半天才能扎到一条,随便生个火半生不熟吃了,便觉得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叉得多了,便琢磨出一些规律来。”
木槿只听他说过自己是孤儿,闻言不觉顿了身,问道:“你仇家是谁?怎样的仇恨,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