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人?”
“嗯,我瞧着你那边起了大火,便发出暗号,试着通知附近的蜀人相援。本来只是碰碰运气,不料真有昔日蜀宫两名侍从听得北乡风光不错,正在附近游玩,当即邀了人寻过来。”
“后来呢?”
“后……后来?”
木槿仿佛听不懂。
她的神色迷惘,甚至木讷,正是许思颜从前极不待见的神情。可不知怎的,这会儿瞧着烛火摇曳下瞧着她大却失神的黑眼睛,他不由地将她揽得更紧,竟不忍再问下去。
但木槿到底回过神来,垂头道:“你问那些蜀人么?我找他们问了些蜀国的事,估料着别院这边楼大哥应已控制了局势,异国之人不宜插手,所以便叫他们走了。”
“走了?”
“虽说吴蜀交好,可连你都出了事,到底得避些嫌疑,所以我叫他们别掺和,尽快离开。”
木槿答得很快,可许思颜却愈加疑惑。
木槿武艺甚好,人又机敏,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所以近月来虽然接连历险,终能化险为夷。
那些人若是来自蜀宫,深知她底细,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原也不足为奇。
可他寻到木槿时,亲见她已憔悴狼狈成那副模样。
若是那些蜀人离开后出的事,无疑是那些乱兵所为。
但他早在纳闷,逃入山中的寻常士卒身手一般甚是寻常,便是真的起了色心,木槿纵然劳累一夜无力对敌,借了密林和夜色的掩护远远逃开应该不会太困难。
若是蜀人离去之前她便已是这副模样,那么,这些蜀人便极其可疑了。
能听木槿召唤而来的无疑会是高手;且木槿既认得蜀宫旧人,也不会加以防备,若来人临时起了歹意,木槿必定难以招架。
她身份贵重,便是受人欺辱,也不好声张,何况欺辱她的人正是她蜀国之人,更加有苦难言……
许思颜越思越怒,却再也料想不到,夜间木槿确曾被人侵辱,只是那个把她往死里糟踏作践的元凶,正是他自己。
他正要细问之时,忽觉木槿肩背微微抽动。
而一团温温的湿意,已自木槿埋在自己胸前的面庞缓缓沁过单薄衣料,熨在他的胸口。
心里蓦地一柔软,滚到舌边的质问迅速吞了回去。
这丫头心里必定也难过得紧,何必再去揭她伤疤,令她难受?
何况若非因为救他,她又怎会半夜三更出现在杳无人烟的深山密林?
他轻揉着她细巧的肩,柔声道:“乖,别哭了!都是我的错,出了事不能好好照顾你,还累你受那样的苦。日后我必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一点委屈。”
这话听在木槿耳中,分明在为昨日之事赔礼致歉。
虽说女子第一次被夫婿那样对待着实残忍了些,可他到底是她的夫婿,又是那种情形下,算来委实怪不得他。
何况,昨夜之后,隐在心底深处的那丝缥缈梦想终于散得无影无踪,从此愈发想都不敢去想。
青梅竹马的童真和美好,在她当日踏上花轿那一霎便该彻底抛弃并埋葬在那座盛满欢笑和温情的宫殿。
连同那线条简洁的大桌大床,投过窗棂的淡淡月光,月光下低唱的悠悠童谣,和唱着童谣的尊贵少年。
她终需回归那早已注定的命运轨道,从此和眼前之人并肩踩踏于千山之巅,凌驾于万人之上,承受众生俯拜,共对扑面寒凉。
她的双手终于环过许思颜结实的腰肢,将他抱住,依然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低低哑哑地说道:“思颜,若你一心一意待我,我也必一心一意待你。”
许思颜低头,却见她的身子尚有些颤,如夜风里禁不住寒意而哆嗦的花蕾,却又执着地挺立着,努力地要迸绽出属于自己的芳华。
他不觉将她拥得更紧。
从懵懂的幼儿时代,他便晓得自己与众不同。
阴谋,阳谋,每年每月每天都与他相依相存,从不曾离过他半步。
越是尊贵,越是注定他这一生会有太多的求之却不得。
亲情,爱情,真作假时假亦真,戏入得太深,他已分不清真假,也不愿再去分什么真假,却总得去抉择。
他总得试探着去把握最可能与自己相依相伴一世相守的那个人,总得让自己未来的路不至于太过凄清孤寞。
很多人说他刚毅果决,不类其父,他却晓得他其实极像他父亲。
他不想像他的父亲一样,才识绝尘,尊贵无双,可雍容温雅的微笑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清寂如雪。
纵然万人俯伏礼拜称扬颂德,纵有中宫皇后机敏贤惠明媚艳丽,纵有后宫妃嫔花团锦簇热烈追随,再化不开那孤寞满怀,终日落落寡欢。
他希望他君临天下之日,至少尚有一人紧牵他的手,与他同享尊荣,共对风雨,纵凌众山之巅,也不至高处不胜寒。
唇边碰了碰木槿莹洁的额,许思颜低沉却坚定地回应她:“嗯,我会一心一意待我的木槿。”
木槿的脸依旧贴着他的胸,看不到她的神情。
但浅浅摇晃的烛火之下,却见一缕霞光已飞向她的面颊,连秀致如玉的耳廓都转作了桃花般的温柔嫣红。
她的身体不再如之前那般微颤或紧绷,柔软地伏于他怀间,静静地依着他。
薄帷低垂,烛影摇红,有醉酒般的暖暖醺意,无声无息地萦绕开来。
许思颜前晚折腾了整整一夜,身体亦被折腾得够呛,这晚居然睡得很好。
晨间醒来时,觉出怀中卧着一人,将他的胳膊枕得发麻,本能地正要将她推开时,鼻尖已有花草般的清浅芬芳传来,唇角已不由弯起上扬的弧度,本待推开她的左手禁不住将她又向身畔揽了揽,才睁开了眼睛。
木槿却已睡了一天一夜。
虽说前晚差点被某只恶狼榨干精气神,到底身体底子好,如今虽还各处有些酸疼,体力却已恢复,长成后又是第一次与男子同榻而眠,从下半夜起便一直半睡不睡的。
许思颜那边略有些动静,她已睁开眼来,正将他唇边的那抹温柔映到眼底,便有些微微的失神。
许思颜小心将她的后胸勺搁回枕上,拍拍她的面颊微笑道:“我外面还有许多事需处置,先起了。你再睡一会儿,晚点记得吃些东西,厨子是特地从北乡郡最好的酒楼请来的,手艺不错。”
木槿给他拍得脸庞一红,却飞快地爬起身来,说道:“我也起了,看看你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许思颜见她动作敏捷,眉目蕴光,似已恢复原先的神采,想着前夜之事竟未让她悲郁太久,心下也是欣慰,笑道:“也好。这两****累得很,你没事帮我捏捏肩膀捶捶腿,便是本太子之幸,亦是天下社稷之幸!”
木槿听得他取笑,不觉瞪他,然后低头看自己手指。
许思颜一眼瞧见她那又长出些许的指甲,不觉摸向刚刚褪去疤痕的脸庞,已在思量要不要趁她睡着时再把她指甲给修一修了。
一时唤了侍女过来服侍更衣洗漱,却是沈南霜亲自领人进来的。
她自然早已知晓他们晚上睡作一处,心中忐忑,一夜不曾睡好。此时悄窥着二人神色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这边侍女都是临时唤来的,恐怕不周到,所以我早早过来看他们预备了应用之物,侯着太子、太子妃起床呢!”
许思颜微笑道:“我便知你做事细心。太子妃的衣裳可曾预备?”
沈南霜道:“自然也备下了。”
便是她不备下,青桦他们也不会忘了把木槿日常洗换衣裳交给侍女备用。
太子明知青桦他们这一群根本不管前堂之事多么繁难,只管看顾着他们的太子妃,必会细心照顾,还会再问上一问,可见对太子妃着实上心……
沈南霜这么想着,再看木槿虽略显苍白,神情娇羞灵动;而许思颜也时时凝注于她身上,眉眼间的笑意,竟有几分……宠溺?!
沈南霜不解,又有些忿恨,再猜不出太子到底看上她哪里了。
别的不说,便是泾阳侯府那些美婢们,也大多比她容貌出色、性情温婉吧?
距离之前的兵乱已超过十二个时辰,附近也被一再搜索,再不可能有乱兵残留,也找不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许思颜才带了木槿、许从悦等,率了大队随侍离开化为焦土的别院,前往北乡郡的府衙继续查案。
随着高敬德、田京等军中将领的被抓,原先还硬撑的几个乱党头目终于也撑不住开了口,一个攀着一个,陆陆续续被牵扯进来的官员极多。
但这一回,许思颜并未将这些官吏立刻关押。
密密织成的关系网被撕开,且越撕越大,北乡、燕安等郡的一大半的官吏已经扯入其中,泾阳侯秦、高凉郡守曲赋,以及上雍郡守、北乡郡守等人都被指与慕容世贤素有联系。
若是此刻便深究,整个江北即刻会陷入混乱,何况多与军中有牵涉,逼得太急,恐再有动荡。
故而从第二日起,再不似前一日那般四处逮人,只是通往京城和边塞的各种关卡已被重重封锁。
但在这被慕容氏势力浸润已久的江北,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暂时便不得而知了。
这次针对太子的兵乱直接策划者,正是见机不对立刻打算脚底抹油的游骑将军高敬德。
高敬德与参知政事张宁中是儿女亲家,且当年勇猛多智,颇受老临邛王常识,在军中也颇有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