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廷随颜相亭来到一处小小的庭院,不似别处花团锦簇,院中唯一的装点是玉簪花。正中一条青石小路,莹花碧叶夹道而生。玉簪美在清素,因此花虽繁盛,香气却若有似无,袅袅怡人,不争不抢便已春意盎然。
进入室内,与重廷之前所想大相径庭,这里并不像寻常面具储藏室那样四壁张挂满人皮面具。通常来讲,易容师的储藏室中所挂作品越多,他的资历与手艺也就越好。
每一面墙壁都贴立两个药柜似的木柜,四面墙总共立下八个大柜。每个柜子上都刻着一两个字,显示所储浮衣的品类。重廷一个个看去,见到‘无颜’、‘重’、‘衡’、‘颐’等字样。大柜上的每个小格也都做了标记,记录了每件浮衣的归属和制作日期。
重廷看懂了木柜上的标记,明白“重”即重国,便自觉地在‘重’字柜上找起自己的名字。
“你的浮衣不在那里。”
重廷回头,“‘重’不是重国的意思吗?”
颜相亭走到书案前,拾起一个长方形木盒给他。
打开盒子,看到一张熟悉的浮衣,重廷诧道:“它怎么会在这里?我刚才明明丢掉了的。”
颜相亭淡扫他一眼,说:“每副浮衣都有备份。”
“那这里放的不是原件,都是备份?”重廷指着那几个橱柜问。
颜相亭微微颔首。
“全部出自你手?”
颜相亭再次颔首。
重廷对着八个大柜子目瞪口呆,快速心算了一下,每个柜子都是十乘九的规格。单柜九十格,八柜便有七百二十格,也就是七百二十张浮衣。每张浮衣再多加一个备份,那便是一千四百四十张浮衣。
一千四百四十张!
传闻浮衣的制作工序十分繁复,对制作者的技术要求更是苛刻。来的路上,重廷听程殊年念叨过,制作一张浮衣至少要花三、四日的时间,还是在制作者手工娴熟、昼夜无休的情况下。
此时见到颜相亭和这些数以千计的浮衣,重廷满心震撼。颜相亭不是不把浮衣摆出来,而是根本没有办法摆出,他的作品是实在太多了!
“这么多,用了多少年?”
“八年。”颜相亭的视线也落在那些小木格上,但他看到的并不是堆起来能成小山的浮衣,而是十二年前的自己。
记得那月是孟春,山寺外夜黑风高,经堂内却是烛明火暖,年幼的他伴着耄耋的师父诵经。师父的诵经声沉稳而又安宁,令他渐渐入梦。梦里,他来到一处民宅,院里跪满了哀哀恸哭的人,一家老小十数口,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压了一柄断头斩。头顶烈日炎炎,刽子手面上的冷酷却丝毫不化。
冷汗与热汗齐齐淌下,湿了中外僧衣,他感觉自己就快被烈日烤焦。随着汗水越出越多,心跳也越来越快,他紧攥着拳,咬牙不让自己倒下。他只想知道这是谁家的人,犯了何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
时当正午,日在中天,行刑官一声令下。刀刃起落,十数颗人头落地,同时一阵血雾扑面而来,盲人双目……
寒风灌堂,他哆嗦着从梦中惊醒过来。
诵经声停了,师父将他从蒲团上抱起,摩挲着他的背,柔声慰道:“阿弥陀佛,帕迷,不要怕。”
帕迷是他的名字,梵语中的莲花。师父曾希望这个名字保他一世清明、佑他一生无瑕。可是,就连佛祖都无法逆天改命,一个名字又如何能救他于泥沼?师父还是将他放归俗尘,背负他本来的命运。
“颜相亭?颜、相、亭!”
颜相亭侧目看他,仿佛并不曾走神。重廷望着颜相亭,方才他逆光而立,身后有万丈金芒相携,一派卓然遗世的模样,极其耀人眼目,似要就地羽化而去。从第一眼起,他就觉得此人有些奇诡,分明立在红尘之中,却不染人间烟火,仿若一缕在人世间辗转暂留的画魂,何时都有可能撇下一切飞散而去。
渊哥让他来找这样个魂儿似的人回去,究竟靠不靠谱?这样想着,重廷不禁蹙起眉。
颜相亭的目光凝滞在重廷面上,眼底隐着波澜,原来,走到这一步,已经用了十二年。十二年的暗无天日,终于在今日,再度破晓。他收敛目光,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似染了破晓时分的寒凉。
“走吧,还有一个人在等你。”
“是谁?”
“去了就知道了。”
话音犹在,人影已去。原地现出一方绿林,木叶斑驳间,一束日光蓦然强烈,耀眼得诡异,仿佛天道在那一刻重启了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