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瞪着男子看了一会儿,一时词穷,但他下一秒想起此行的目的,不疾不徐地从袖里拿出一块玉石雕刻的令牌,推到男子面前。
玉令上是两个神形恣睢的篆体大字——无颜。
竟是无颜令!
世上有句妇孺皆知的话:无中原不九州,无重国不中原。中原看似三国割据,重、颐、衡之间相互制衡,实则重国一家独大,实力远胜其余二国。而重国令人忌惮的根本原因便是其手握一支神秘组织——‘无颜人’,虽然‘无颜人’一度神秘到世人只当它是个传说。‘无颜人’始于大业七年,乃万俟家族奉重阳帝之命,为重国秘密训练的一支死士队伍。每年,万俟家族分布在九州各地的暗线都会向重国进贡一名天赋异禀的孤儿。一边被进献,这些孤儿便会被立即送往无颜谷接受特殊训练。无颜谷中汇聚了各个行当中的顶尖高手,那些孤儿入谷之后便要因自身特长而拜在这些高手门下,钻研各自的独门奇艺。入选者每月都要接受严苛而残酷的考试。在无颜谷,失败既是死亡。如此往复十年,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无颜人。每成就一个无颜人都要牺牲成百上千条人命,而每一个无颜人也都能以一敌百千。重国有如此精英强悍的一个死士组织为它效忠,如何能不强盛?
无颜之名也并非空穴来风,只因这世上除了重国国君与储君,无人见过‘无颜人’的真面貌。‘无颜人’行走于世都戴着一张叫做浮衣的人皮面具,而并非所有的人皮面具都能被称作浮衣。每一件浮衣都依照穿戴者的五官定制而成,穿戴上就如人原本的面貌一般,毫无破绽。
少年知道,眼前的男子面上也正戴着一张浮衣,和被他丢在马车上的那张出自同一人之手。为了不引人瞩目,‘无颜人’穿戴的浮衣通常会在五官上平凡普通。可面前这人的浮衣未免太过丑陋,能让人见一眼便终生难忘,并不符合‘无颜人’所戴浮衣的标准。既不美观,又不实用,他为什么会戴着这样一张浮衣呢?少年想不通。
这时,男子已经拂袍跪倒在地。
只听他恭首肃言道:“臣颜相亭参见太子殿下。”声音竟然出人意料地好听,低沉悦耳,如鸾歌凤鸣。
少年显然对男子的臣服十分满意,旋即展眉笑道:“免礼平身。”
“臣谢过太子殿下。”
少年将无颜令收回袖中,自言自语地赞了一句:“这令牌果然好使,渊哥真是疼我。”
谁知颜相亭听了脸色骤变,眼中腾起凌厉的杀意,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竟敢冒充太子殿下!”话音未落,一把利刃已经架上了少年白皙细嫩的脖颈。刀刃只需再偏颇半分,便能立即要了少年的性命。
更可怕的是,少年根本没有看清颜相亭手中的匕首是从何处变出来的,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直到此刻,少年才明白‘无颜人’意味着什么,不禁在心中打了个寒噤。他立刻敛去一切多余的表情,眼里只留下上位者才有的漠然与冷酷,冷冰冰地说:“我是重国七皇子重廷!”
颜相亭眼中仍存怀疑,却将手中刃不动声色地向外移了半寸,同时卸掉一身杀气。
重廷见颜相亭态度有所放松,立刻道:“见令如见人,无颜令在此,我代表的便是重国太子。”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也知道,无颜令是不可能被人偷出来的。”
颜相亭收回匕首,动作依旧快得令人看不见。
刀刃离开的时候带起一阵冷冽的风,风中还夹杂着一股特殊的香气,重廷悄悄地深吸了几口气,试图辨别这香气的出处。
颜相亭漠然地看着重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无颜人’只听令于重国国君和储君。”重廷还未反应过来,他又道:“出了宫,你的身份便不再是重国七皇子。若想安全地活着回宫,现在马上换一个名字、换一副面孔。”
换一个名字换一副面孔都不是难事儿,可颜相亭说话的语气让重廷很不高兴,长这么大,谁不是哄着他捧着他。有他在的地方,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怎么一到这,他就要受这个丑八怪的气?
可是重廷也知道,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能得罪颜相亭。
虎落平阳被犬欺,强龙难压地头蛇,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不忍则乱大谋……重廷在心里自我安慰。
颜相亭看着重廷忍气吞声的样子,不觉想笑,嘴角微微上扬。就在这时,重廷的目光向他投来,颜相亭又立刻紧抿住嘴,神情恢复冷淡。
重廷看到颜相亭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更加郁闷,默默在心中咒骂道:王八蛋,竟敢嘲笑老子!等我回宫以后,有你好看!
“名字我自己起,给我一张浮衣!”
“随我来取。”颜相亭说完转身走下兰亭。
重廷跟着颜相亭一路走下去,很快便被园中的奇花异草吸引了目光,有很多连他都叫不上名字。重廷的目光一直流连在花花草草上,等他终于看够了抬起头时,发现自己已经落后颜相亭远远一大截路了。而颜相亭就站在远处的紫藤架下,等着他。重廷有些不好意思,忙快走了几步。
随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颜相亭的身影在重廷的视线中也愈发清晰。风吹得落花如雨,深深浅浅的紫铺天盖地,颜相亭的身影在紫色花雨中若隐若现,他的袍袖衣袂被风吹起,如厚雪飞舞于风中。紫的雨,白的雪,纷纷落进了重廷的心里。他忽然很想知道,那张浮衣下究竟藏着一张什么样的容颜?
待重廷走到颜相亭身边,颜相亭看了他一眼,说:“你很喜欢花草。”
“是啊,你又有什么高见吗?”
“你看那里美不美?”颜相亭手指向不远处傍水而生的一处矮丛,那一小片绿中飘摇着几根细细的花茎,茎上生着紫白色的不知名小花。若是在沙漠中看到这一丛野花野草,重廷可能会感慨一下生命力的顽强。但在这里,水丰草茂的江南,尤其是在他刚刚看过一路各有千秋美不胜收的奇葩异卉之后,重廷怎么也不能把这一丛野花野草和‘美’这个字联系到一起。这丛野草实在是太平凡无奇,如果不是颜相亭今天特地指给他看,他可能一生都不会留意到这么普通的植物。
重廷猜不准颜相亭的心思,便耍了些小聪明,答道:“美的标准,因人而异,在你眼中,的确是美的。”
“你不觉得它美。”颜相亭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令重廷心中生出一丝歉疚。
“你觉得方才那些芳葩名卉才称得上是美丽。那些名贵花草的确美丽,却也格外娇弱。我养了它们将近十年,每日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照料它们,浇水施肥、剪枝去叶缺一不可,还有的花卉对土壤、温度和通风要求极高,只能长在温室里。我若有一日忘记照料这些花儿,它们就会立刻死去,再也救不活。因此就算再美丽,再名贵,它们也只能依附别人而活,靠着我的施舍度日。可你再看这些毫不起眼的野花野草,我从未给过他们灌溉过一滴水,也从未给他们松动过一次土,更没有施撒过一捧肥,它们却长得这么好,仅仅凭着天地给的阳光雨露。即使遭遇狂风暴雨,他们也能在灾难过后重新直起腰板,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甚至在被火烧后还能重新活过来。你愿意做娇弱易枯萎的名花,还是火烧不尽,生机永恒的野草?”
名花还是野草?重廷从没有想过,因为他生来就是名花,有无数人心甘情愿来照料他,他从没有想过这些照料原来是别人的施舍。可今天,他明白了,离开别人的照顾,温室中长大的他一日也活不下去。
“这花叫什么名字?”
“汀兰。”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好名字!”重廷抚掌而笑。
颜相亭侧目看他,眼中含着笑意,温言道:“唤君新名丛汀可好?”
“甚好,甚好!”重廷也侧头望着颜相亭,他此刻真心欢喜,眉目盈盈舒展,眼中似有千树万树桃花齐放,灼灼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