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朦胧的烛光,我细细打量颜相亭手下的那张浮衣。
“这张浮衣是令堂的?”
“不是,母亲的浮衣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他声音黯哑,嗓中含着砂一般。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的神色很憔悴。
“令堂……是怎么走的?”我看着他眼中熬出的红线,犹豫着问出这句话,心脏咚咚直跳。我害怕冒犯他,但我觉得有必要问这个问题。
他微微低头,浓长的睫毛投下阴影,遮住双眼,使我不能看见他眼中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
“十岁那年,家中烧了一场大火,只有我和相颜活了下来。”
我哑然,一场大火,别说皮肉了,就连骨头都留不下几根。
我们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这世上本就没什么问题是一定要问的。他没说,就代表他不想说。如果他想说,我只要安静地等他说就好了。我现在很想对他说对不起,却没胆子,怕一不小心又说错什么话,惹他伤心。
我不安地盯着烛顶的小火苗,看烛泪一滴接着一滴地淌,掉在铜台上,凝成白脂。那些小小的白色固体,看上去就好像冬天凝在灶台边的点点油脂,令我心生厌恶。我心烦意乱地伸手去拦那些滑落的烛泪,不让他们掉下来,却被烫到。
“嘶——”我疼得倒吸一口气,意料之外的滚烫。
那滴透明眼泪很快在我指肚上凝成白脂,我盯着那粒白,心头闪过片刻的恍然,看来我不得不接受自己讨厌的东西。
余光里扫到颜相亭在看我。
我转过头,把手给他看,笑着说:“刚才这玩意儿烫着我了。”说着拇指擦过食指,将那粒白弄掉。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有两道泪痕,我也怔住了。
“白色是我母亲最喜欢的颜色。”
我听了不知该怎么回答,这种时候不能说“哦”,也不能说“嗯”。但我忽然想起在梦里颜夫人穿的明明是红衣,朱砂梅的颜色。
我今晚来本来是想问颜相亭看他真容的,现在却犹豫该不该告诉他我做的那个梦。毕竟我今天说错了不少话,再错一句,我怕他连夜逐客。
但好奇最终战胜理智。
“今晚来找你之前,我做了个梦。”
颜相亭看着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他和相颜是兄弟。两人面瘫得如出一辙。
我接着说下去,“梦到了你和相颜,还有……还有令堂。”我停在这里,因为我注意到他眸光闪动了一下。
我猜他有话说,便等他开口。
今天我们之间沉默的时间格外地长,但我却觉得我们今天的谈话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有意义,因为我终于有些了解颜相亭了。
片刻后,他轻轻地问:“你在梦中见到的家母和这张浮衣上所绣的,像么?”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愣了一下,才说:“像,很像。”
他听后淡淡地笑了,温柔地看着浮衣上的面容,声音中带着一丝欣慰:“那就好,我没有将母亲的容颜记错。”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感动还是酸涩。
出现在我梦里的亭颜兄弟大概就是十岁幼童的样子。
他没有再问别的什么,显然并不关心梦的内容,可我想让他知道。
我不再言辞隐晦,直接对他和盘托出:“在梦中,相颜长着你的样子。”
他依然看着那张浮衣,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有些气馁,却没有放弃,“你就不好奇我梦里的你,是什么样子吗?”
“不好奇,因为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是不是想问我,我和相颜是不是互换了浮衣?”
说实话,我很惊讶,因为没想到他会这么老实地说出来。
我以为他不愿意说。
他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躲躲闪闪,不愿意将这件事告诉你?”
我哑口无言,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我从没想过瞒着你,只是怕你听了接受不了。”
我忍不住说:“我以前问你为什么不换一张浮衣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生来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改变。”
“对,我是这么说过。但我现在身上穿的这张,不是别人的,是相颜的。我们是孪生兄弟,来自同一个父母,没有什么区别。”
“那相颜身上那张是你的?”
“不是。”
“你身上穿着他的,那你原本张层皮哪儿去了?难不成你还披着两张皮?”
“你说的没错,我是披着两张皮。”
如果说方才只是惊讶,那我此时完全就是震惊了。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颜相亭,想要看进他那双小眼睛里,确定他没有在和我开玩笑。可我知道,颜相亭从不开玩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可信。
但我还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地问:“你……你刚才说你现在披着两层皮?一层是相颜的,那另一层呢?另一层是谁的?”
来浮衣城以后,我已经觉得换皮就象换衣服,是很平常的事。虽然我自己从没尝试过,但并不觉得这有多么神奇或者是可怕。这就好比别人家生了个怪胎,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顶多当个新闻跟街坊邻居说上几嘴。但如果你自己生了个怪胎,不,就算你亲戚家生了个怪胎,你都会觉得有点害怕。因为细思极恐,你会觉得自己身上也带着怪胎的基因。现在我就是这个感觉,毛骨悚然。虽然我一直怀疑颜相亭身上那张浮衣不是他自己的,但当他亲口承认的时候,我还是不免骇然。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面无表情。
“那……相颜身上那张皮……是谁的?”即使怕成这样,我还是接着问了下去,好奇一发便不可收拾。就像听人讲鬼故事,明明怕得要死,还是忍不住听下去。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你们可千万别跟我学。
“相颜不愿意要我的皮,我便从死人身上剥了一张给他。”
燃了大半夜的烛早已灭了,天色有些亮了,黎明的清光透过窗牖打在颜相亭脸上。以鼻为界,将他的脸分成两面,一面在明一面在暗。黑白碰撞,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看得我打了一个激灵。
我想逃走,脚下却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恰逢此时,颜相亭再度开口,他问:“你想看我真正的样子吗?”
我“啊”地一声叫出来,撒腿就跑。
跑回房后,我赶紧关上了门,背贴紧门,急喘着粗气。我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我一定是还没醒,这一定还在梦里。我再去睡会儿,天亮了就好了。”
我自言自语地走向床,未脱鞋便上了床,把被子蒙上头,心里清楚地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梦。
我心跳得厉害,在余悸中盘算着怎么在天亮后向颜相亭告辞。得想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