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因为召唤血雷而聚集起来的乌云渐渐散开,清冷的月光如溪水般流泻下来,几乎能听见叮咚的悦耳音符,秋日的夜晚安谧宁静,郊外的农场里静悄悄的,唯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轻响。
卡拉图人放松下来,因为他看见了月精灵的微笑。
相识虽然不过两年,但凭借着曾经一起在山丘巨人的棍棒和石块下仓皇逃命、也曾经结伴潜入食人魔部落盗窃文物时结下来的交情,伊斯塔对达克索拉先生的熟悉程度远超常人。从表面上看起来,月精灵算是个绅士;既然是绅士,微笑自然是要经常挂在脸上的,月精灵也不例外。
但微笑和微笑也是有所不同的。
浸透到骨子里的优雅气度,计谋得逞的狡猾和得意,千载寒冰般的冷静,还有熊熊大火般的野心——这些糅合在一起,就成了月精灵现在的微笑。
只有当成功只有半步之遥,而一切都还尽在掌握的时候,月精灵才会露出这种微笑,虽然往往也只稍纵即逝,伊斯塔却见得多了。
于是他也轻笑起来。
一边笑着,他一边对身旁的小女孩说,“思思,要记住,千万小心这个精灵。”
“啊?”
思思莫明其妙,不知他怎么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以敌友形势而论,就算要小心,也是要提防巴尔之子。毕竟他们和月精灵算是朋友,虽然今晚的事他们一直未曾插手,但也难保不被殃及。
然而思思没有机会仔细询问,因为巴尔之子已经一步步走到了月精灵的面前。
血红色的匕首直刺月精灵的心脏。
这一刺也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倘若是平常人刺出这一下,除非对方被吓晕,或者已经被绑得结实,否则就算是孩子也能躲开了。但巴尔之子刺出的这一击却截然不同,短小轻薄的匕首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一座大山般轰轰压来,让人避无可避。
月精灵压根就没打算闪避。
在启动魔法阵暂时拖延住巴尔之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触发了早就准备好的防护。现在他身体周围一英尺之内,已经布满了十几种法术。这些法术没有直接的杀伤效果,但可以延缓、迟滞、麻痹、封锁敌人的行动,密密重重地叠加起来,纵然是巴尔的刺客化身,也不能对此熟视无睹。
刺客,无论是凡人刺客还是成为神祗的刺客,讲究的都是行动如风,出手如电,一击必中,千里远遁——这道理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一致相通的。若是一名刺客丧失了强大的机动力,那等于至少丧失了一半的力量。
威力惊人的魔法阵,重重叠加的滞碍法术,月精灵根本就没打算靠这些去抵挡对手,他自始自终要做的,就是凭借着充足的准备来拖延时间,限制住巴尔之子的行动,引导对手选择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平平刺出手中的匕首。
但就算这样,结果似乎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说到底,他并不能避开这柄缓缓刺来的匕首。
他微笑着,束手待毙。
※※※
在血红的匕首插入月精灵的胸口时,刺客化身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巴尔是个眼光锐利的刺客,也是个神祗——虽然不如班恩和米尔寇那样跻身高等神之列;他不精研魔法,但一个凡人巫师耍的那两手戏法,还远远不能蒙骗到杀戮之神——虽然现在仅仅是个模拟出来的化身。
眼前的月精灵,肯定不会是拟像,不会是幻影,否则他早已看了出来。既然如此,为何这一匕首刺下去,手上的感觉如此古怪——就像对方身体里空荡荡的全无血肉筋骨般。
不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影从他的背后鬼魅般升起。
银白色的头发,黑色的长袍,银白色微微泛着蓝光的皮肤,以及托在右手掌心的那点火焰——月光下看得分明,这赫然又是一个月精灵达克索拉。
阴影流淌到左手中,塑成一柄短剑,月精灵握起,疾地朝刺客的后腰刺了过去。
精灵天生擅长弓箭和轻剑,贵族则向来将剑术列为子女的必修课,达克索拉的家族名是“阿玛斯塔夏”,译成通用语就是“星之花”,乃是精灵中的贵族,所以他虽然选择了巫师的道路,但剑术上的造诣也不算特别差。这一剑刺出来,既快且稳,狠辣兼备。
重重滞碍魔法压制了刺客的行动,他没能完全躲开这猝不及防的一剑。腰间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黑色的血滴落在地,石板路面上冒出嗤嗤青烟。
前面那个月精灵消失了,后出现的月精灵扔下短剑,退后一步。
“噗”的一声轻响。
一点红色的火焰在左手掌心跳跃起来,光华流溢,和右掌中的蓝火交相辉映;月精灵双手一合,两点火焰都消失了。“晚上好,”他微笑着,再次躬身,仿佛完全不顾忌刺客现在随手一刺就能将他扎个窟窿。
刺客一语不发,也没反击,仿佛刚刚被划了一剑的人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尽管腰上不断滴血的伤口证明那个遇袭者就是他自己。低低吼了一声,他猛然纵身而起,化作一只黑翼大鸟抓起地上的德鲁伊,迎着月亮的方向飞翔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我从来不知道巴尔是个这么温和的神祗,”伊斯塔说,他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被人刺了一剑居然若无其事。”
月精灵耸耸肩,环视四周看起来准备打扫战场,“他的化身形态最多能持续半小时,然后将进入整整两天的极度衰弱期,而今晚他杀不了我——在太阳升起来之前。”
不知是否错觉,月精灵说这句话的时候,隐隐有些烦躁不安。
“你对他真了解,如果不知道你的年龄,我几乎以为你也是巴尔的子嗣,”卡拉图人仿佛不以为意地信口开着玩笑。
“精灵的血脉中也有巴尔的污浊流淌,不过精灵儿童不会到人类城市里来。”
十六岁的精灵,确实只能算是儿童。
“嗯,你最近都在做什么,以前从没见你这么喜欢操纵阴影的。”
月精灵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他轻扣手指,一尊暗灰色铁魔像轰隆隆从远处走过来。“把这长胡子的侏儒扔到外面去。”他说,随手指了指寇根,指尖迸出一粒晶莹剔透的冰珠,没入矮人脑中。
矮人醒了过来,正好听见月精灵的话,“俺不是什么长胡子的侏儒!俺是血斧……”
后面的抗议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被扔了出去。铁魔像的力气真大,看空中的轨迹,矮人至少被扔出了半英里外,不知道骨骼有没有散架。
在被月精灵抹销今晚的一切记忆后,阿诺门接着被扔了出去。他失血很多,虽然受创的部位不算致命,但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所受到的待遇比矮人要温和得多,铁魔像将他挟起来,朝农场外走去。
“扔到路上去。”月精灵吩咐,“我想他身上总该有搭乘马车的钱。”
接下来便是要清扫庭院,农场边缘的建筑倒塌了不少,连围墙都垮了一大段,亟需修整。这些粗活笨活,自然无需尊贵的月精灵本人动手,甚至连现场指挥都无需,只见他随口念了个词,七八个土魔像便倏忽出现在面前,整整齐齐排成一列,行动之迅捷,仿佛从地底钻出来一般;然后便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开始干活,搬运石块,清理废墟,平整地面,架屋起梁,动作之娴熟,配合之默契,看得两位客人目瞪口呆。
“看来你这地方真危险,隔三差五就要塌塌陷陷,难道经常发小型地震么?”
“地震?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你这些魔像明显实践经验丰富得一塌糊涂,不经常地震,哪有那么多机会让它们操练。”
“废话,魔像这种没有智能的机械,哪里有‘经验’这种概念?自然是我有先见之明,在制造的时候就给它们设定好了程式。”
“先见之明未必见得,自知之明倒是有的——是知道自己的仇家多,会经常上门来拆房子吧。”
月精灵哑口无言,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做口舌之争。他将卡拉图人晾在一边,开始对思思大献殷勤。
主人和客人回到厅内,继续被中断的晚餐。伊斯塔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喝葡萄酒;月精灵则和思思相谈甚欢,气氛热烈——确实很热烈,月精灵的头上不断冒出汗来。
因为思思在不断地追问。
“……躲过雷鸟那一轮闪电是什么法术?”
“……魔邓肯剑的变种?”
“……最后那个是拟像?”
…………
…………
月精灵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开,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但都被追逼回来,最后他摊开手,对所有的问题一次性做出最简洁的回答。
“天运编织!”
“天运编织是什么?”思思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名词。
月精灵总算松了口气,开始一边思考一边向小女孩解释。“天运编织,唔,简单来说就是操纵运气,让我们有好运气,让我们的对手有坏运气;让我们能在漫天箭雨中毫发无伤,让我们的敌人走路都会被石头绊倒,而且摔倒的时候脑袋会恰好撞到石头棱角上……”
一直袖手旁观的卡拉图人来打岔了。“天运编织能让你被几十道闪电透体而过都还活蹦乱跳?”
“你不能否认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性……”
“天运编织能让巴尔化身都看不出你的拟像?”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也是客观存在的,有可能发生的,你不能否认这点。我们天运巫师,就是化一切不可能为可能……”
“你不如说你明天会成为神祗,这也是有可能的。”
月精灵慢慢品尝着杯中的美酒,绛红色的液体在高脚酒杯中轻轻晃荡着,光彩流溢。沉思了半刻,他突然笑了一笑。
这一笑犹如光风霁月,洒脱无比。一边笑着,他一边举起酒杯。“事实上,这也确实有可能啊。”他说,目光炯炯地看着卡拉图人,“不是么?伊斯塔。”
卡拉图人怔了怔,“唔,这么说……也没错了。”
气氛变得有些僵硬起来,月精灵刚才的话仿佛触犯了什么禁忌,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最后还是思思转移了话题。
“那个,达克索拉,那个巴尔之子,居然把自己的心脏…那个…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啊,是这样……”
月精灵放下酒杯,开始解释其中缘由。原来巴尔当年高居杀戮神座的时候,曾经有两个化身为世人所知。最常用的是杀戮者,形象大约来源于九层地狱的魔鬼——巴尔在九层地狱中也建有神域,威名远播,连诸大领主都要畏惧三分,这也是艾兰格特能仅凭一点残余神力都能震慑梦魇的缘故;另有一个极少使用的化身,便是刺客。
“实际上,刺客形态,才是巴尔的真正化身。”月精灵解释说,“他原本就是个刺客嘛。这个化身出现得极少,近两千年里,有记载的也只有三次,但只要一出现便必定是腥风血雨的大屠杀。一般情况下,回应祈祷、传达神喻、主持仪式等等,需要巴尔露面的,都是杀戮者出现,大概是觉得这种形象更有震慑力。”
形象有震慑力,和实际的危险性完全是两回事。杀戮者的力量,和刺客化身比起来差距不可以道理计。巴尔死亡后,他的子嗣们凭借各自分到的那一点微弱神火,可以短暂地模拟或者说仿制出杀戮者;但此时的杀戮者,其实已经不能算是神祗化身,无论从力量还是从本质上都相距甚远。巴尔之子变成杀戮者,这一过程更接近于兽人的狂暴化,更多是一种天赋的自我保护能力。
但巴尔之子同样也可以模拟出它们父亲的真正化身形态:刺客。所有的巴尔之子都有这个能力,当然,模拟出的神祗化身的力量,依然与本人的力量成正比,地精克瑞根模拟出的刺客化身,大约就只能用来欺负落单的食人魔或者牛头怪。
虽然力量上有差别,但从本质上来说,这种刺客化身,已经无限接近于真正的神祗。
要做到这一点也不难,具体的细节月精灵也说不清楚,他毕竟不是巴尔之子,反正猜测大约是用神火快速萃炼身体;但外在的表现形式却很简洁,而且只要是人就都能看懂,不是人类也能看懂:吞吃一颗心脏。
唯一需要强调的是:这必须是鲜活的,热气腾腾的,刚刚从符合要求的生物胸腔里掏出来的心脏。
至于何谓“符合要求的生物”,首先是指品性良善,邪恶者的心脏味道不够甜美;其次是限定种族,只能在人类、精灵或者他们的混血中间选择。矮人?巴尔不喜欢这种长胡子生物;半身人?严肃正派的杀戮之神厌恶浮滑的幽默;黑暗精灵?诸神在上,黑暗精灵的胸膛里,几时跳动过“善良”的心脏?即便是睿智的神祗,也从来没想过那群地底精灵中居然会出现崔斯特这种怪胎。
“我得承认,这个巴尔之子和我以前打过交道的都不同,”月精灵的神色间有些郁郁,“我本以为他会在贾西拉和阿诺门之间选择其一,毕竟这是生死关头,没想到他居然拿自己的当祭品……”
“他这样……会死么?”思思小心翼翼地问。
“死不了,神子生命力的强韧远超我们所能想象,只是…..应该永远丧失这种模拟刺客化身的能力了吧。”
伊斯塔弹了一下酒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为自己的安危而谋杀他人,这即便称不上邪恶,也绝不能说是善良;反过来,能在生死关头,宁愿牺牲自己而不伤害他人,这种人的心,才恰恰是最符合要求的祭品。”
“也就是说,若是他如你所想的那样杀害同伴,那么他自己的心就称不上善良;而正是因为他选择了牺牲自己,所以他的心才能符合要求,所以模拟刺客化身才能成功——这一切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求仁得仁,应无所怨。”他轻声说,沉吟着,又加了一句,“应无所怨?”
※※※
“发生什么事了?”伊丽莎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抬眼看去,女游侠正慢慢走进厅来。和白天的一身戎装不同,现在她穿着淡银色的紧袖连衣裙,白细亚麻布制成,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微微带着自然卷曲。袖口有刺绣和美丽的系带,领子下方是两排凸条纹和金银丝装饰。长长的浅绿色细带从腰部回转到背后交叉,再回到前身系了个小小的结,脚上则是一双深紫色皮制短靴,显得干净利落也不失妩媚。
“外面怎么一塌糊涂的。”她说,双手摊开,掌中一只肥肥的黄色仓鼠正在惊惶地四处张望;她将仓鼠放到桌子上,顺手拿起一块蛋糕喂它,“这小家伙被什么砸晕了,趴在那里差点被佛格斯踩扁。”
佛格斯大概是外面正在进行清扫工作的土魔像之一。
“没什么,”月精灵说,“一些家伙来捣乱,被我赶走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伊丽沙说,脸上笑容温和,仿佛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发生过,“好像最近总有人打农场的主意啊,达克,我刚才考虑了一下,我们应该留个人在家,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想,那么这样,我和思思小姐,捎带上这个卡拉图人去乌玛丘陵吧,你在家休息。”
“好的,有事情按老方法联系你。”
侍立在一旁的魔像早就已经倒好了酒,伊丽沙伸手取过来,高高举起,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后停在思思脸上,微微一笑。
“为路上旅行愉快,干杯。”
※※※
晚宴之后,主人带领着客人去各自的房间休息。月精灵的这座奇兽农场,很多建筑物从外面看起来是固定的,里面却是经常流动运转,仿佛魔方一般。今天浴室在走廊末端,明天就在门口;睡觉前你还在底层,醒来时卧室就已经移到三楼了;更有甚者,门窗家具都会自己长脚动来动去。伊斯塔来过两次,也曾经留宿过,但依然不敢随意行动,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月精灵一路走一路指点。
“墙角那副画,对,就是落满灰的那副,千万别碰。那是个触发式传送装置,而且连我都不能确定它会把人送到哪里,随机的,当时制造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还有这扇门,也要小心,打开之后千万别往里走……”
“通往地狱还是深渊?”
“都不是,直接通往这栋楼的外面。”
“你直接说是个侧门不就完了。”
“确实是个侧门,但是我们现在是在二楼,而且外面没有阳台,你想直接摔下去?”
在转了至少七道弯后,月精灵推开一扇房门,“思思小姐,这是您的房间,浴室在隔壁,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墙壁上有详细的使用说明……有什么事情就按一下墙上这个绿色按键,会有魔像来听您吩咐。”
“谢谢。”
“如果没什么事,那么我先告辞了,晚安。”
“晚安。”
伊斯塔原本以为自己的房间也就在这附近,结果月精灵带着他又转了大半个圈,才指着一扇门说,“到了,这间。”
彼此熟悉,自然也就不必那么多客套;月精灵准备走,却被卡拉图人叫住了。
“精灵。”
“嗯?”
“你到底想干什么?”
月精灵沉默了很久。
“不说也没关系,我一向懒得管别人的事情……只要别牵涉到我。”伊斯塔说,手按在房门把手上,准备转动。
“伊斯塔,我们是朋友对吧。”
“算是吧。”
“那么,”月精灵慢慢说,“再帮我一次吧。我是要做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于我性命攸关,需要你…还有思思小姐帮忙,但具体的我现在不能说,不是不信任你,是确实不能说,说出来事情就做不成了。”
伊斯塔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月精灵,后者默然和他对视着,深碧色的眼睛里平静得像幽深湖水。
“相信我。”他简短地说。
卡拉图人耸耸肩。“我无所谓,但是思思呢?我可以不问缘由地信任你,她却不是你的朋友。别以为她看不出蹊跷,只是不想多说罢了。”
“我知道……但我现在不能解释……只好再请你帮忙了。”
伊斯塔叹口气。
“坦白地告诉你,我认识她也不到一个月。”
月精灵微微笑起来。“只要你愿意,你就能让人完全信任你;你有这种能力,一个月远远足够了。”
“晚安。”他说,缓缓后退,隐没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