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大家都不明白,象淘淘那样机灵的孩子,为什么在射箭这活上总无法做得规范。我常常在弯道上,看着他一次次射向天空的箭,替他着急,因为那多多少少会让人看到他的笨。现在想来,其实正好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他存心的,那是他立志向上的最初的萌芽。以后的漫长的岁月中,淘淘一直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认准一个方向,直直地走下去,越过人生中一个又一个里程碑,到达一个乡村孩子力所能及的最远的驿站。
02、纯真时代当城市青年将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时,乡村的孩子正在赶场看样板戏;当城市的青年将臭老九批斗得轰轰轰烈烈时,乡村的孩子正在围着绝无仅有的文化人听故事人生;当城市青年为能在天安门前见一眼伟大领袖而喜极而泣时,乡村的孩子正在为偷到一个西瓜而沾沾自喜;当城市青年满腔热情投身到广阔的农村天地时,乡村的孩子一心盼着能穿上猪皮鞋走城市的柏油马路""
隔着时间的长河看乡村岁月,彼岸开满美丽的花。勤劳朴实的乡亲,单纯善良的孩子;树是绿的,草是青的,花是红的;河水清澈,土地肥沃;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天、地、人呈现出最真实的样子、最自然的本色。
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常常把自己藏在村口的弯道上,偷偷窥探大孩子的形迹。当他们扛着锄头时,并不是为了锄草,而是方便偷村里的苹果;当他们背着篓子时,并不是为了拾柴火,而是准备偷西瓜;当他们跟在水灵的女孩身后时,并不是为了欣赏,而是要用一条水蛇吓得她花容失色""
在种种闹剧上演时,总能看到隔壁的淘淘哥;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当仁不让地成了策划者和主角。只是他不象别的孩子那样沉不住话,所以事情败露时,他也不被大人追查问过。他的顺利简直让我不服气:在家里所有人宠溺着,在学校老是考双百分,在外面统率着一帮野小子。可有气也只能憋着,我是个臭丫头,最惊人的举止是在他们偷了瓜果时突然冒出来,愣愣地盯着他们,然后淘淘会分给我一份战利品,当然我不能泄露他们的秘密。
但秘密也会有自动暴露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淘淘让大壮站在果树下拽着树枝,他用锄头打果子,一不留神,锄头落到大壮的头上,此头不如彼头坚硬,结果到公社卫生院缝了八针,并在大壮的头下铬下了永久的疤痕。淘淘又免不了罚跪,我便瞅准时机,眨巴着单眼皮小眼睛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这时候他绝对不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其实那时他还没长出胡子来"。
淘淘有一绝活:模仿别人的声音。那时候乡亲买针线等小玩意不上供销社,而是等走村串户的货郎。货郎一边摇着泼浪鼓,一边叫卖,担子里常掏出新鲜东西来,引得孩子们个个想做长颈鹿"不过没人见过真正的长颈鹿,只听老师讲过那么一种脖子特别长的动物"。没有货郎来村子时,淘淘粗着嗓子在村口叫着:"卖--绣花针丝绒线--,卖--薄荷糖--"等妇女孩子纷纷赶到村口时,淘淘正对拐弯处的我做着鬼脸,往河堤上跑。
记忆里淘淘只挨过一次巴掌。淘淘成绩虽好,但他不喜欢说话,上课不发言,不朗读课文。在父辈眼里,读书读书,就是要天天大声读。有一天,二哥在读课文,我扯着嗓子学,被大伯"淘淘爸"听见了,才发现淘淘从来没"读过书"。大伯是望子成龙的人,家里就两个劳力,上有老人要侍奉,还坚持送他们仨上学"后来实在吃力,才让花花姐姐退学回家帮忙料理家务"。那一次,淘淘被大伯狠狠地打了一顿屁股,淘淘倒是孺子可教,彻底改掉了少言寡语的习性。他后来能够从政,全是托了这顿打的福,这是后话。
淘淘当然不是什么孙悟空再世,他不可能无所不能。算命先生说他五行属火,必须防水。因为太宝贝,夏天奶奶一直盯着他,从来不许下河。平时在河滩上玩,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我理所当然地成了跟踪眼线,发现苗头不对就立即跑回去报告。那一年,淘淘小学毕业了,考了很高的分,所以暑假里特别神气,常常跃跃欲试,想摆脱旱鸭子的名声,因为这一点让他在男生中有点理不直气不壮。
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在家里的竹席上打盹,奶奶急急地移着三寸金莲,气嘘嘘地拉起我问:"丫头,看到淘淘了吗?"大势不好!我箭一样冲出去,在河堤的拐弯处就看到水中窜上窜下的脑袋,几个大孩子拼命伸着手往那人身边游,准是淘淘!就他不会游泳!我捡了根树枝跑到河边,让他们拉淘淘上岸,谁知淘淘老不抓树枝,一个劲扑腾着,任我喊破喉咙都没用,我真的是吓到了,连哭都忘了,老想着:如果淘淘淹死了,我怎么办?大伯家会让我偿命吗?等淘淘露出洒得泥鳅一样溜黑的双肩,走在浅水里,一边吐着口里的水,一边得意地笑着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没事了!
许多年后,和淘淘一家去游泳馆,看淘淘早已丢了当年的狗刨式,是舒展的自由式游法。聊起那次呛水的经历,淘淘一脸的怀念,无限深情地叹道:"什么游泳馆也比不过我们的巴河啊!"""我不愿就此陷入回忆,抢着调侃道:"哥,你知道吗?我真担心你成了翻肚皮鱼"死鱼",害怕大家怪我没看住你!"嫂子轻轻地笑了:"哪能怨你呢?"淘淘则是大笑出声,对侄儿说:"别看你姑现在风风火火的,好象很能干,当时她可傻了!"
我的傻是村里人所共知的,一直持续到十五岁,才突然开窍了,拼命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十八岁时从一所乡村高中考入一所二流大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件让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何况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女秀才。人们纷纷传诵着,最后的版本是:五四年那场洪水,不仅冲走了我家的房子,也冲走了我家的秽气。没有人知道,人们眼里那个只会在弯道上发呆的女孩,一夜之间变得无比聪明,真正的原因是看着淘淘越走越远,她无法忍受他就此走出她的视线。
二十年后回首来路,真正快乐的时光就是那段傻女孩的日子。物质的极度贫乏对于年少的乡下孩子来说,从来不会成为幸福的负担;因为那个时代里,大家没有贫富的差距,所有的孩子都在同一种环境中成长,上学也是轻轻松松的,没有家庭作业,不用培优补习,大家还不明白"竞争"这个词的含义,只知道贫下中农是一家,要团结。阶级斗争具体体现在学习张铁生交白卷,高年级的小学生在考卷上写:"我是中国人,何必学语文?不学aoe,照样干革命!"老师只能告诉我们:人家说的是不学外文,不能生搬硬套,中国人是一定要学好语文的。初中生写点大字报批一批黄帅,其实没人知道他是谁,淘淘他们私下里说那是老师让他们练习毛笔字的招数,他们权且认真写着,人人练得一手好字。
文化大革命的终结,带走了淘淘他们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时期。那些关门打狗、杀鸡取卵的行径随着新时代的来临,统统都藏到内心的某个角落。若干年后,某一天吃狗肉火锅或者叫化鸡时,突然会想起曾经用白水煮过偷来的鸡摸来的狗,那滋味可真香啊!此生再也偿不到了!只能隔着岁月的距离,反复聆听《昨日重现》,感叹流年似水。
03、艰难历程一个时代的结束预示着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对广大农村孩子来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是鲤鱼打挺--跃出龙"农"门的天赐良机。乡下的孩子从未放开肚皮吃一顿白米饭,突然间掉下这么大一块馅饼,诱惑力不亚于现今的孩子见到摇头丸。
淘淘半忧半喜,喜的是终于有机会去闯天下了,忧的是初中的几年荒废了学业,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得拾起。淘淘明白,这不是射箭游戏,不是和同村的孩子比高低,而是和全省乃至全中国的孩子较量,不敢掉以轻心。学校集中复习时,座无虚席。昔日那些莽撞少年,一夕之间长成了稳重青年,大家怀着对前途的憧憬和对命运的挑战,满脸虔诚地重拾课本。书到用时方恨少,淘淘明白初中的三年自己根本没学到什么知识,几乎是白白浪费了,现在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趟。
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每到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拖着母亲用花布缝的书包,坐在弯道上,望着中学的方向。远远地看到淘淘背着田田哥从部队带给他的黄挎包,一路小跑着往村里来,就傻傻地笑起来。淘淘不再纠我的小辫,也不笑话我守河堤,只是象大人样点点头,问一句:"丫头,放学了?"然后拎了我的书包,大步走在前面,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盯着他日渐宽阔的肩膀发愣,总也想不明白淘淘是哪根筋不对了。
星期天淘淘去学校前,我一直在他家赖着,翻他的书包,其实书包里只有二升米和一罐咸菜,那是淘淘一周的口粮。尼龙网兜里有一小瓶煤油,是淘淘夜里点灯学习用的;那时候,煤油是凭票供应的,四个孩子共用一盏灯,还不敢把灯芯拨得太亮。淘淘走的时候,我赶紧抓过他的挎包背在肩上,大人们照例会笑起来,对淘淘说:"等你考上了,把那个挎包给丫头吧,瞧她羡慕的!"在拐弯处,我把包给淘淘,有时候会塞给他一个小纸包,里面也就是攒了几天快化了的一块薄荷糖。然后一声不吭地坐下来,看着淘淘一步步走远,渐渐地模糊成一个小黑点,最后连黑点也消失了,只得等下一个星期六。
时间总是以相同的步伐走着,可那一年在我们的感觉里完全不一样。淘淘总是说过得太快了,他还有好多东西没学好;我老觉得过得太慢了,一个星期咋会那么长?大家都对淘淘寄予厚望的,那样聪明的小伙子一辈子呆在农村里耕田种地,任谁见了也觉得不合适。他说时间不够用时,大家都为他捏着汗,当然我也就不敢站出来唱反调,反驳淘淘。我漫不经心地参加完升学考试,淘淘也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考验,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也在淘淘的意料之中,最少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差距,所以他并不丧气,反倒早早地准备下一轮复习。
一九七九年,在我们的人生里是一个重要的年份。那一年农村实行责任承包制,也就是分田到户。各家有自己的田可耕种了,那时淘淘已经高我一个脑袋有余,那样的小伙子完全可以充当一个劳力。在让不让他继续补习的问题上,他家开了家庭会议"我当然会列席",田田哥在部队里呆了四年,看样子一时还回不来,花花姐也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家里的田地得有人守着,爷爷奶奶一口咬定什么也不如土地靠得牢,坚决要让淘淘回家;大伯第一次激烈地反对自己的父母,说多读点书才会有出息。我已经和淘淘在同一所初中学习了,就坚定地拥护大伯的决定,反正我说什么都没关系,大家早已习惯我莫名其妙的言语。
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淘淘自然是万分珍惜。那一年,我仍然是浑浑噩噩地一天当两个半天地过着,但淘淘却一天天瘦下去,一个大小伙站在人堆里,象一枝竹杆上挂了一块蓝色的布,随时会被风吹走。好几次,我想把自己的饭菜分一份给他,但看到同学们不怀好意的笑容又胆怯了;直到一次亲眼看到淘淘晕倒,我再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固执地和淘淘一块吃饭,每顿都借口吃不完,分一半给他。
那是一个冬季的星期六,寒风刺骨,吹得我们直哆嗦。淘淘背着我们的包,一会儿让我跑,一会儿让我跳,可河堤上的风实在太厉害了,怎么折腾都是手脚冰凉、嘴唇发乌、牙齿"咯咯"直磕碰。淘淘脱了外衣给我,里面的棉袄已经露出了棉花,我说什么也不肯穿,倔犟地愣在路上,淘淘生气了,板着脸狠狠地瞪我:"死丫头!天下最不听话的就是你了!"然后象是比谁更牛,他也愣愣地站着。一阵大风扫过去,象刀割似的,突然淘淘一个趔趄,倒在路上。我哭着摇他,过了好久他才睁开眼睛,虚弱地笑笑:"丫头,别担心,只是眼睛黑了一下,经常有的,回家不能告诉大人的。"
就是这样吃苦、这样发奋,老天也没有开眼,这次不是淘淘准备不足,而是命运弄人。1977、1978年初中生考中专,高中生考大学,各入各的笼子;1980年,出了新政策:大中专一块考。这就意味着淘淘他们一批只复习初中课程的得和高中毕业的竞争,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没有一个初中毕业的通过考试。这次打击对淘淘来说是一生中最大的,因为来得太过突然,而且又无法避免。淘淘第一次明白了人生道路的曲折和个人力量的悲微。大热天的,他蒙头睡了三天,连水都不肯喝一口,我去强拽他起来时,已经象是风干的树枝。
淘淘的决绝,让家人清楚地看出他走向更广阔的天地的强烈愿望,这次没有人反对,一致让他继续上高中学习,反正心已经飞出这块土地了,不如给他自由,让他走更宽更直的路。
那时的高中是两年制的,几乎每个人民公社都有一所。淘淘到公社上学,算是又走远一步了。在那所校舍简陋、师资奇缺、设施落后的高级中学里,淘淘学到对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星期六回家时,他经常给我讲屈原和《离骚》,有时候听他摇头晃脑地反复念着那个句子,我都怀疑他会追随屈原跳进巴河里。其实我不喜欢听屈原的故事,做官落到那样的凄惨的下场,不如守着一亩地二分田;但淘淘说:"屈原是生错的时代,没遇到贤君良相。"
星期天照样结伴上学,还是淘淘背着我的米袋,我在后面磨磨蹭蹭,抓只蝴蝶,摘朵野花。已经是上初中的大姑娘了,但我从来没有什么自我意识,没想过自己的前尘后世,就象河堤上的杨柳,本是漫不经心的一次插枝,然后随意地长大。我不知道在路的那端连着什么样的世界,甚至也弄不懂弯道这边的人。淘淘已经是英俊青年了,只是一直清瘦清瘦的,更显出眼睛的明亮和目光的神彩。他常常对我讲他的志向:当医生或者当官"那时还没"从政"这么文诌诌的说法";在我眼里,这两种职业没一点关系,但淘淘说得头头是道:"丫头,知道不?古往今来,只有行医和为官能够救人于水火。"我听得云里雾里,管他将来干嘛?只要他仍然是我的淘淘哥就行!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了,这期间,花花姐订了亲事,同龄的姑娘都出嫁了,可花花姐不行。爷爷奶奶的日子不长了,家里实在没人手,只得留了她当劳力,侍候老人、养鸡养猪、烧火洗衣,全由她料理。大伯和伯母耕种田地,还得想着法弄钱给淘淘交学费;那时学费并不高,高中一学期也就十块钱,可对祖辈守着田地过日子的大伯来说,要凑足淘淘的学费和开支真的是件吃力的事。淘淘虽然受宠,但并不骄奢,他能省就省,为了节约纸笔,他说自己想到一个好办法:在脑袋里做题,尽量多记多背多想。这个方法对他日后的工作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思想周密、遇事冷静就是那个时候锻炼出来的。
淘淘考上一所地区中专,学的是财会专业,与他的最初目标有点距离。但在那样一所高中里,能一举考上的凤毛鳞角,所以大家都很高兴,总算能走过长长的河堤了,而且一举越过县城到地区,这无法不叫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