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山叠着一层山,绵长得没有一个尽头,万家灯火在身后,渐行渐远。今夜黑得特别彻底,让天空上悬着的一轮孤月白得特别彻底。
秦川的一问,本就是试探。以前她不会往这方面想,但回忆中穆尚信闪烁且无奈的口吻盘桓在她心里,加之林潇白推测的朱圣平想用穆尚信或暗中把持,或明里攻破阴阳家的意图,让她有了猜测:穆郎随在韩王身边也是朱西平的安排。
先前朱西平的话——“哦?我那徒儿,连这些事也跟秦庄主说了?”——不正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么?秦川想起穆尚信当年谈及韩王时的遗憾、甚至懊悔,她开始,或者说,她从未如此用心地琢磨穆郎的过去,他的过去远远不止是五圣门弟子那么简单。可朱西平到底想用穆郎做什么呢?——把他安插在韩王身侧辅佐他么?应该不是,若是辅佐,堂堂正正地由掌门人自己出面便是,何必如此鬼祟?
有了鬼祟,便藏下了私心。这些事连自己都想得明白,林潇白就更不用说了。秦川只听得林潇白语带嘲讽地说——
“朱君子对穆兄真是寄予厚望,不仅想让他摆平阴阳家,还想让他摆平韩王。第二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真不知道穆兄在里面费了多少心力,也不知道阁下在里面做了多少呕心沥血的事?”
“看来两位对我有些误会,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伪君子。”朱西平大笑起来:“我之所以在江湖立足,靠的就是亲故不沾,这是人所共知的......”
“这些传闻在下当然知道,在下可能误会了阁下,但阁下绝没有误会在下。这些年,林某的确不遗余力地散播着对阁下不利的言论。”
朱西平鼻中一哼,林潇白眨了眨眼睛,视线仍没从朱西平的身上移开。他继而说道:“朱君子一定很想知道原因吧?让在下说说阁下现在心里想些什么,阁下在猜,这个林潇白,为了梅津城的地位,总要把主事江湖的霸主狠狠地踩下去,首当其冲的就是圣门君子。但是林某散播的都是谣言吗?你难道不是天子之母的裙下之臣吗?”
“呵呵,原来这污水就是你这小子泼的!”
“是污水吗?不见得吧。”这是朱西平痛点,林潇白心里很清楚,把话挑开来,一为了摸朱西平的底,试探他容忍的极限;二为了在他盛怒之下激他说出自己想要的信息。这样做有风险,林潇白有心理准备。好在车厢狭窄,朱西平即便想取他性命,招式也伸展不开,出不了全力。
“有一个孩子,天资聪颖,三教经义,九流道义,凡是他读过的他都能过目不忘。他从小不仅有机会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父亲也熬费苦心地将他送去了大乾宫研习。要知道,这大乾宫主祭祀卜卦,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进的,宫门弟子大多为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认为只有断了六亲才能秉持公正,此外,宫人还不得婚恋生育,舍了私情,便能一心一意侍奉上古神明。大乾宫严格地遵守上君的规则,却破例把这个孩子收在门下。或许他的父亲许诺了些什么,或许是这孩子天赋异禀受到赏识,不过有个前提,孩子当时才五岁,尚且年幼,这是大乾宫网开一面最重要的原因吧。”
秦川虽然不清楚林潇白为什么会突然讲起这个故事,仍在一侧静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
孩子进入大乾宫后受到很多人的喜欢,半年后就和被收养的、长在大乾宫的孩子一样,开始参加陪祭。那年是天奉七年,康王陛下迎娶了齐国的景梦公主,整整一个冬天,大乾宫为了天子迎亲,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有职阶的祭司,左右祭常都在讨论迎亲的规程,送嫁大队什么时候出发?由临淄至镐京走哪条路?要不要经过诸侯国?经过哪个诸侯国?到了京城后怎么安顿?景梦公主什么时候住进大乾宫行九日的斋戒之礼?最要紧的是提前选定大礼告天的时间,尽管早在年初,大乾宫就为景梦公主批过命,说是冬日迎娶为上,但具体的迎娶之日,超过三个月是测算不出来的。因此,刚一入冬,祭司便请了天命,算定了大礼之日,往前推算斋戒需要的时日,便是公主入京的日子了。
说回那孩子,既乖巧、悟性又高,长辈们带他在身边,非但不会有多余的麻烦,而且还能派上用场。所以在人手吃紧的情况下,他也参与到了天子娶亲的准备事宜中。
齐国送嫁的车驾抵达南城门那日下起了漫天的大雪,那雪就像跟着景梦公主陪嫁而来一般,车驾往哪儿跑,哪块儿的雪就大一些。当车驾行至大乾宫门口时,飘散的雪就像厚厚的浓雾一样,不仅笼罩了远道而来的新娘,也把大周神圣的祭祀殿堂裹得密不透风……
“齐国公主是天上雪神仙下凡吧……”整个京城的人都这么说,就连在侍奉神明的大乾宫里也漫延开了这种传闻。几个职级较低的女祭常在景梦公主的轿辇旁摆上了踏脚***主慢慢地掀开车帐,一双玉足先后踏上临时的台阶。除了祭司外,大乾宫的其他人按礼仪应该低头迎送,其他人确实这样做,只有那个孩子例外。
只有那个孩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一袭红裳的少女,那件红裳垂在雪地上就像鲜血一样,孩子从来没见过如此凄美的绝景。公主高傲地从他面前走过,他们之前还隔了三排的人,孩子人群的缝隙中痴痴地看着,直至公主步入大乾宫,他也朝那个方向看着,好像公主的影子都能看到似的。
“你和东平听长岭、长峪的吩咐”,一个中年祭司对那孩子说。长岭、长峪是负责景梦公主斋戒活动的祭常,而那主礼的祭司并不知年幼的孩子己经对公主一见倾心,否则断然不会如此安排。
那孩子与另一个叫东平的孩子一起,随着两个女祭常给茵茵苑的公主请安——公主身边没有跟任何服侍的人——按大乾宫的规矩,外人是不得入门的,所以两位女祭常和两名稚子实际上是代替公主亲随起照应之便的。
公主示意请安的四人起身,她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四个人,目光落到了那孩子身上:“你这么小,能做什么呀?”
孩子不加思索地答道:“唯公主之命是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公主嗤然一笑道:“你过来”,招了招手让那孩子过去:“小家伙,你说的是真的吗?”
孩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公主问:“为什么呀?”
“我喜欢看你。”孩子说。
公主让孩子守夜,她在大乾宫的九个斋戒日晚上孩子都守在茵茵苑门口——直到第十天,她离开大乾宫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