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迷路的警察
四十岁。
对一个功不成名不就,甚至老婆也跑了的男人来说,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岁数。
张国强,四十岁,潜仓人氏,交通警察,离异,无子女。
潜仓市初夏的阳光透过屋檐在张国强的身上上上下下地爬动,张国强骑着自行车从小巷子里一头穿出来。
时值月底,交警们都赶着完成这个月的罚款任务。大肚子警察张国强却在下午四点半提前溜号。
张国强早晨在鼓楼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蹲点,很长时间都抓不到一个违章的,现在人们也精,知道月底、年底交警等着发奖金。没办法,他只好躲到树后面去,一会儿逮了十几个。
被逮的交了钱后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还有一个有意把钱扔到地上,意思是你要拿钱,先给我鞠个躬。
张国强一声不吭,把该罚的都罚了,该给的票据都给了。几十年的老交警了!
一上午,半个月的任务都完成了。尽管自己也觉得躲在树后面有点猥琐。但中国人就这样,没人看着就不自觉,怪谁呢?
楼下放好车子,拎着一把芹菜,几只西红柿,慢悠悠地上了四楼,拿钥匙开门。尽管离婚已快半年,但还是不习惯家里没人。
择菜洗菜,一会儿,一个芹菜炒干子,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就弄好了,边吃,边看了一会儿电视。
父母不止一次叫张国强到他们那里吃,但是张国强不愿去,老爷子爱骂人。
张国强老爷子是特级厨师,七十多岁还被一家大餐馆返聘,工资是张国强的好几倍。所以自我感觉特好,见着儿子就骂,骂儿子当初不听他的劝考厨师学校,现在工作忙,工资少,老婆还跑了。
实际上张国强对做菜还是蛮感兴趣的,老爷子的手艺早就学了个七七八八,但年轻时的张国强觉得厨师是个下九流的行业,做警察多威风。
老爷子一再重复的名言:“大荒三年,厨子死在皇帝后。”现在想想,其实还是蛮有道理的。
吃完饭后,张国强出门去小镇上新开的一家桑拿中心,有一个朋友今天请客。做公务员有可能僵死在位子上,但是像交通警察这种有一点实权的公务员,吃喝嫖还是不愁的。
要说有两件事情改变了张国强的人生,其中和老婆离婚肯定是能算上一件的。
张国强前妻——花胜男是个泼辣而且略有姿色的女人,和张国强是中学同学。本来上大学之后就没了联系,但一次张国强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时,发现被撞的人是花胜男的父亲。两边一认,结果花胜男的父亲,一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只是损失了一辆自行车和被结结实实吓了一下,却敲了车主3000块钱。
认识到小交警的利害后,花胜男就开始和张国强交往起来,一会儿要他帮这个忙,一会儿帮那个忙,最后就结婚了。
婚后8年,张国强成了一个满面油光、挺着肚子、社会关系复杂、时有****行为的中年男人。而花胜男却像时光不起作用一样,仍然保持了年轻时候的娇嫩。
再后来,张国强发现老婆红杏出墙,和一个年轻的男同事搞到了一起,在历经最初的成熟男人的理智的解决方法未果之后,终于不理智的打了老婆一顿,又被老婆年轻的情人打了一顿——分手。
这之后,生活就不顺利起来。
交警大队里派系斗争,张国强站错了队。新的大队长上台之后开始任用新人,排挤旧人,张国强开始天天小鞋穿起来。
好不容易熬了几个月,上头忽然又下来一个文件,被新的大队长当作大棒挥舞起来,一时大队里象张国强这样的人人人自危。这份文件名字是——《有关警务人员身体素质达标的若干指标》,到底什么意思呢?有一个没稿子发的当地报社小记者根据这条文件做了条新闻,这样解释到。
《为提高潜仓市警察形象 本市下月起严禁“大肚子”警察上岗》
本报记者厉行从市公安局了解到,下月起,本市街头将不会再出现“大肚子”警察。
据市局杨健生副局长介绍,长期以来,一些警务人员由于缺乏锻炼,造成身体素质低下,特别是一些大腹便便的“大肚子”警察,在工作中长期存在着“打不过、跑不过、说不过”的现象,一方面严重影响了工作效率,另一方面也严重影响了本市警察形象。
在下个月的警务人员身体素质达标中,本市将请一批“大肚子”警察下岗。
张国强蹲在厕所里,把报纸上的这块小豆腐干看了好几遍,然后破口大骂。
“操,我们肚子大,”张国强把所有的大肚子警察统一了阵线,“跑不过、打不过也就算了,******,凭什么说我们说也说不过人家。”
骂归骂,张国强还是开始天天跑步了。张国强知道,这种活动搁以前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但现在大队非常时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谁说现在是法制社会来着?
就在活的这样的磕磕碰碰中,张国强迎来了改变他人生的第二件事。
下岗人员名单确定前最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张国强拎了个塑料袋到菜市场去买菜。时值初夏,大街上人们的衣服都单薄起来,有爱美的女的连衣裙已经上身了。
还没走到菜市场,张国强就看见菜市场门口一片乱哄哄,凑过去一看,原来反扒队员抓了个新疆小偷。
“张警官,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小王八蛋送到我们局里去?”一个熟人看见了张国强喊道:“跑了几个,我到前面去看看。”
本来反扒和交警是不搭边的,但是抓小偷的这个人和张国强一起吃过饭,张国强还记得他姓王。
张国强拎着脖子把新疆小偷抓过来,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张国强用力按了一把新疆小偷的脖子,骂了句“叫你偷!”,新疆小孩头低着,被按了个踉跄,老实得很。小偷手上没戴手铐,可能反扒队员觉得他年纪小,玩不出什么花样。
“你去吧。”张国强对熟人挥挥手,然后趾高气扬的压着新疆小偷在一大群闲人的注视下,向派出所走去,就象是他自己抓到的一样。
到了路口的时候,新疆小孩突然拔腿就跑。张国强心想“坏了。”急忙跟在后面追。不少跟在后面看热闹的起哄:“警察叫小偷跑了!”却没有一个帮着拦的。这些新疆人都野得很,随身带刀。
张国强一边呼哧呼哧的在后面追一边想:“坏了、坏了……这下撞在枪口上了。那边说着大肚子警察跑不过、打不过,说不过,我这边就弄丢一个,这非下岗不可了。”
张国强把吃奶的劲也用上了,跟在新疆小孩后面猛追,喘的口沫横飞。一边后悔不迭,早知道不多事了!
张国强这一口气追了四十多分钟,从城内直直地追到市外,又追到了市外东郊的那片小沙漠里。
……
潜仓市外东郊的这片椭圆形小沙漠,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作沙漠,小不说,干旱情况也不是很严重,经常下雨,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什么都不长,原来有一任市长想在里面种树,轰轰烈烈忙了一年多,一无所成,留下了一堆烂树苗就不了了之了。潜仓市人叫的顺口,一直叫这里小沙漠。小沙漠通公交车,上了车,两个小时就穿过去到另一座城市。潜仓市人和另一个城市的人都把这片小沙漠当市民广场来用,盛夏的时候,经常一家一家的在小沙漠上铺开来,冰啤、冰西瓜,甚至小烤炉都能支起来,就着啤酒西瓜吃油烤兔干、手撕鱿鱼乃当地人一大乐事,可惜中国人不注意环保,小沙漠也一天天脏了起来,在小沙漠随便挖挖,吃烧烤的竹签、啤酒瓶就一堆。以至于曾经有一家电影公司想在这里建个影视城的,来看了一圈,被满地垃圾吓跑了。
张国强一边在心里破口大骂,一边对新疆小孩紧追不舍。新疆小孩一开始还老回头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骂张国强,:“你个臭狗子,你干么老追我呀,你追你爸爸干么这么带劲呀”。追着追着,新疆小孩也没力气了,不骂了,跟张国强耗,张国强快他也快,张国强慢他也慢,张国强坐下来喘气,他也趴在地上吐舌头。
“你跑不掉的,你乖乖跟我回去,我不跟别人说,关两天就出来了。”张国强在后面喊。
新疆小孩不知道,追不追到他,可是和张国强的岗位挂钩的。
新疆小孩在前面摇头,“你们说话不算话,你们逮到我,要挨打。”
“警察不打人,你们是少数民族,更不会挨打。”
“你骗你爸爸呢!冬天,你们给我们盖棉被,在上面浇冰水,还不准我们拿下来,夏天就在房子里面生炉子。”
“瞎讲。”
“爸爸砍了你们局长的外甥。”
张国强不说话,狠追几步,差点就抓到了新疆小孩。
两个人又开始了马拉松。
张国强是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接手新疆小孩的,一直到晚上八点,张国强还和新疆小孩在城市东郊的小沙漠里折腾,亏好这天晚上明月高悬,不然张国强早就跟丢了。
本来即使是为了岗位问题,张国强也不想受这瘟罪了,但一段时间以来受的窝囊气太多,犯了性子,挺着肚子猛追,准备和新疆小孩没完了。
“妈的,你也来欺负我。”张国强愤愤不平地想,一边张着嘴猛喘。
邪的终归怕不要命的。深夜十二点半,张国强追上了新疆小孩,实际情况是两个人爬了半个多小时,新疆小孩爬不动了,自己瘫在了地上。张国强爬到新疆小孩身边,给他上了铐。张国强翻过来躺在沙漠里,看着满天的星星,耳朵里面全是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嘴里面一股血腥味,头晕目眩,但身体里却非常痛快,是那种很久没有运动,然后突然畅畅快快的运动了一把的痛快。而这时,新疆小孩居然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
张国强歇了一会儿,觉得缓过来一点了。这时听见自己的东北方隐隐约约的传来一阵阵的喊杀声,还有马嘶和铁器撞击声。张国强放心了,肯定是自己已经快穿过沙漠到达另一座城市了,潜仓市和沙漠这边的这座城市都喜欢在晴朗无风的夜里,在小沙漠的边缘组织人放几场露天电影。
“居然跑了这么远!”张国强想着,抬腿狠狠踢了新疆小孩一脚,小孩被踢得“哼”了一声,居然没有醒,翻了个身,面朝下继续睡,张国强费力地又把小孩翻过来,怕他窒息。在翻他的时候,张国强看见有细细的沙从小孩的头发里面流出来,张国强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太累了,也没细想,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之后,张国强也睡了。
非常沉的一觉,被身上一阵“淅淅嗦嗦……”的声音惊醒了。
张国强一睁眼,就看见新疆小孩正在自己身上翻来翻去找手铐的钥匙,张国强抬脚就把新疆小孩蹬翻了。
睡了一夜,新疆小孩有了精神,身子一扭又翻到了张国强身上,张国强一拳打到新疆小孩脸上,又把他打翻在地,趁着新疆小孩还没有站起来,张国强自己先爬起来,四面一看,吓了一跳。而这时新疆小孩也坐了起来,张口就咬张国强的大腿。张国强“噢--”地叫了一声,用力甩腿,想把新疆小孩甩下来,同时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住手、住手……我们******这是到了哪儿了?”
新疆小孩又咬了一口,才抬起头来,傻愣愣地看着张国强,又四面看了一下,然后还是抬起头,傻愣愣地看着他。
张国强说:“你看看我们脚下的沙!”
新疆小孩低头看了看,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张国强对他喊:“我们脚下应该是这样的沙么?”新疆小孩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潜仓市附近的这块小沙漠是没有沙的,它是一片砾石沙漠,由小石子构成。但是现在,踩在张国强和新疆小孩脚下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细沙。
张国强和新疆小孩站在沙丘上。东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通红的太阳的光辉从布满崎岖沙丘的沙漠上向他们迅速逼近,象是一阵飞快涌上的潮水,很快他们便沐浴在一片热辣辣的阳光里。
张国强全身流汗,气急败坏,大腿被新疆小孩咬破了,被汗一蛰疼得要命,但他又不敢再揍新疆小孩,这小子跟只小兽一样,一动他就张嘴乱咬。
张国强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汗顺着肚子流下来,内裤都湿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昨天听见喊杀声的东北方前进。昨天晚饭没吃,今天早饭也没吃,太阳在头上明晃晃的一照,张国强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一开始还边走边骂被手铐铐着,跟在自己身后的新疆小孩,后来连骂的力气也没了。
走了大概四五个小时,张国强听见前面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张国强一喜,加紧了步子。脑袋里面已经浮现出了热水澡、油汪汪的凉粉、大串的羊肉串,大碗的漂着辣椒油的泡馍。
“先吃点好的,吃完后找个招待所睡一下,钱就不管了。”张国强摸了摸口袋里本来带出来买菜的100元。“留个五块钱买车票就行了。看谁这次还说大肚子警察跑不过、打不过、说不过,奶奶的!”
这些念头刺激得张国强健步如飞。
走着走着,手腕突然一紧,疼得张国强一咧嘴。回头一看,新疆小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张国强伸脚就想踢,但腿一动,大腿根就痛得全身一机灵。
张国强耐下性子问:“你又怎么了。”
“你要先请我吃羊肉串,再送我到派出所,不然我就不走了。”
“你还想吃羊肉串!”张国强在心里想,但嘴上还是敷衍到,“行!”
“我一进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顿饱得了,你还要跟派出所的人讲,不准打我。”
张国强心想,打不打你又不是我说了算,就是我说了算,害我吃这么大的苦,也要往死里打。但是嘴巴上还是说:“好的,好的。”
于是受了羊肉串的刺激,新疆小孩也健步如飞起来。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着,在路过一座大沙丘的时候,沙丘后面突然涌出来一群穿戴古怪的人,一出来就把两个人打倒了,张国强一挣扎,身上便挨了十几脚,十几个人脚上穿的都是靴子,有几脚还踹在张国强头上。张国强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呀,一下就被踹蒙了。倒是新疆小孩,尽管也被打,但仍拼命挣扎,可惜人小力弱。两个人很快都被五花大绑,由于两个人事先就是铐在一起的,现在真的成了一串绳子上的两只蚂蚱。
张国强和新疆小孩被打得晕头转向,被押着,不知道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张国强绑得像个粽子,身上肥肉都挤出来了,头上也踹破了,血流下来,糊到左眼上,整个儿睁不开。新疆小孩跟在他后面,因为年纪小,待遇相对要好一点。
两人被带到了一支队伍里,抓住他们的人,象张国强昨天下午押着新疆小孩那样一脸地得意洋洋,有很多人和这些人打招呼。张国强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这支队伍,发现这里的人都拿着各种见也没见过的冷兵器。张国强又发现,这些人穿的衣服,实际上就是经常在古装电视剧里看到的戏服。张国强想原来是在拍戏,操******,拍戏也不能这样真打呀。张国强出离愤怒,猛地挺起腰杆,对着人最多的地方狂呼:“给我******把你们导演叫来!!”
人群一下静了,张国强心想,我给你们喊破了,看你们还怎么拍,******,同时转动脖子,四处找摄像机。
没想到,后脑勺猛地挨了一巴掌,一个人在他后面说:“老实点,走!”围观的人也恢复了窃窃私语。
“我要找你们导演!”张国强再次伸着脖子大喊,没想到一脚踹到他屁股上,张国强象只火鸡一样,一头栽到了沙里,新疆小孩也给带倒了,铐着手铐的手原本就磨破了,这次一扯,再次出血。
“啊……”张国强痛的在地上打滚,同时也有心耍赖,不起来看你们能怎么样!
没想到,围着他的人立马左一脚右一脚地踢他。张国强立马爬起来了。
张国强快被气哭了,心想:“操他妈,拍电影了不起,也不能这样呀,我们抓到犯罪分子也没这样过呀……”
张国强上半身的肥肉上粘满沙子,全身黑乎乎的,脸也黑乎乎的,被压到了一个骑着马的青年男子面前。
青年男子全身披挂,看不清面目,手中拿着着一根黑乎乎的长棍子,身边簇拥了一群骑马的人。
张国强想,这些应该是正式演员了,不会再象刚才那些群众演员,无法无天。
张国强说:“你们导演呢!我要见你们导演……”
结果后脑勺再次挨了重重的一把掌,张国强跳起来了。
“你们真他妈没王法了,我可是警察!”
张国强膝盖弯哪儿突然挨了一脚,一下跪在了地上,接着,后面的人又左一脚右一脚把他踢得到处乱滚,新疆小孩扑到了他身上,用不熟悉的汉语喊:“不要打、不要打……”
等张国强被拉起来,脸已经全肿了,左眼肿得要用手扒开来才能看得清。骑在马上青年男子这时问,“从哪儿来的?”声音低沉而微微有点沙哑。
“潜仓市。”
青年男子看了一眼他旁边的一个骑着马的一身青衫、身材矮胖,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轻轻摇了摇头。
青年男子又问:“你知道怎么出去么?”
“你找公交车呀!找到车一个人五块钱不就出去了?”
“公--交--车?”肤色黝黑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轻声重复了一遍。
“34路!全国最长路线,15分钟一班,普通车五元,空调八元,月票不用。”所有人都看着张国强,好像没有听懂。
“不就是******拍戏么,灰孙子装这么象!”张国强心想。
“你们袭警,还非法拘押国家警务人员,这可都是大罪,你们就不怕?”张国强不死心,又喊了起来,想提醒这些人问题的严重性。
“你们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青年男子不理张国强了,转问新疆小孩。
“不……不……远,34路、不超过两小时。”新疆小孩原本汉语就不好,回答的结结巴巴,看来青年男子也没有听懂。
又问了一会儿,始终驴头不对马嘴。
“带下去。”最后青年男子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