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徐严为徐庭仪治丧的奏疏,连呼了三声好。郑皇后陪在边上摆弄着手里的茶碗,笑吟吟福身:“臣妾恭贺皇上心想事成。”
田贵妃身亡的前因后果皇帝不是不知道,但他身边女人虽多,知心可意的只有郑皇后一人,有些话只能对她一个人说。加之郑皇后跪地斟茶认错,口口声声爱得太深,令皇帝虚荣心大大膨胀,终于揭过了她的罪过。
想着这些日子忍气吞声像个小宫女一样侍候他,苦心终于没白费,郑皇后唇边漾开甜美的笑容。其实以她的权势,皇帝根本不能轻易废掉中宫之位。若非她心里装着他,实在不需要低声下气求他原谅。
皇帝不知她脑中来回转着的小心思,仍喜滋滋地看着徐严的奏折感叹:“朕原想借司马家两弟兄给徐庭仪个难堪,再找借口削了他的爵位。没想到他们行事如此果决,竟然替朕解决了这个大麻烦。只等徐寒上钩,徐家一门再无所虑。”
“皇上打算如何对付徐寒?”一想到凌靖雪,郑皇后立刻变得关心起来。
“他打了败仗,许他在昆明养好伤已是难得的恩典。”皇帝懒洋洋靠在榻上,笑容狡猾而奸邪:“父丧三年,朕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停了他的职便是。等他的军功被人忘得差不多了,朕再派几个人多多传扬他的败仗。等个五年七年,就算他养足了精神想重返沙场,名声早已毁得一干二净。”
打仗最重要的是军心。只要军心稳固、众志成城,就算对方实力几倍于己,仍有希望逆转而胜,破釜沉舟便是这个道理。反言之士兵若不信任主帅,军令不行、纪律涣散,再有才干也会输得一败涂地。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要毁掉将士们的对徐寒的信心,他的仕途也就走到了尽头。
徐寒回家颐养天年,岂非正好与凌靖雪双宿双飞?郑皇后恨得牙痒,旁敲侧击地暗示:“皇上莫要忘了,除了徐寒徐家还有两个儿子,难保日后不会成器。退一万步,万一昭林给徐寒诞下子嗣,身份尊贵非常人可及,未必不成心腹之患。”
“就算她想生,也得看朕愿不愿意!”皇帝重重哼了一声,眼中流露出怒气:“她口口声声说帮着朕对付徐家,结果如何?可见不中用!”
这样的好机会郑皇后怎会不推波助澜?她眉头一挑,忙忙插话:“昭林自小心机深沉,只怕早就算计着陛下和臣妾。说起来都是臣妾没用,虽然瞧出她用心不纯,却看在宣宁妃妹妹的份上未加苛责,还望皇上恕罪。”
激动之下话说得太过,她这些年如何对待凌靖雪皇帝心中有数,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开话题:“昌宁那头你也不能疏忽,昭林就是现成的例子。”
田贵妃已除,昌宁的死活与她有什么相干?郑皇后口里答应着,满心盘算着如何趁机置凌靖雪于死地,竟未发觉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
等了半个月不见徐寒的信,凌靖雪心急如焚却不方便找人打探。正愁眉不展,墨梅忽然慌慌张张地回报:“方姨娘回来了!”
凌靖雪一怔,继而明白了徐寒的用意。与其送一封写满密码的书信惹人怀疑,还不如送个活人信笺回来。思虑至此,她顾不上与方五娘的旧怨,换了衣裳急忙迎了出去,拉着她的手真诚地说:“妹妹回来实在太好了!”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还以为徐家上下缺人帮手,唯有方五娘心知肚明。她不动声色地低头福身,再抬起头便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攥住凌靖雪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姐夫……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几个月不见,方五娘的演技又长进了。凌靖雪顺势搂住她的腰,两人抹着眼泪哭成一团。趁人不注意,方五娘把一块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触手冰凉。
“我先去看看姐姐,稍后向公主问安。”方五娘擦着眼睛断断续续道。
凌靖雪安慰了她几句,吩咐丫鬟带她过去,一切如常。回到房中她取出玉佩一看,果不其然是她给朱镇堂的那一块黑云寨信物。徐寒将玉佩物归原主,代表他们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凌靖雪长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床上。
脑中不禁回想起前日昌宁来访说过的话,她将玉佩更紧地攥在手心,仿佛能感受到徐寒的温度。赵郡公无辜惨死,司马家上下对皇帝恨之入骨,为了保命却不得不装作卑躬屈膝,心中怒气之盛正如徐严所预料。
虽然她早已想到司马琤会答应,但想不到他竟会派昌宁来传话。凌靖雪摇摇头,不由佩服司马琤的胆略。当此情形无论司马家任何一人,来徐家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唯有昌宁除外。况且皇帝素知她与昌宁不和,绝对想不到她们竟会联手报仇。
昌宁因田贵妃之死深恨皇后,与她不谋而合。两人虽然做不成至亲姐妹,却能极好地为双方夫婿穿针引线。待得徐寒打进宫门的一刻,不仅她们大仇得报,更可保得司马家一世平安,岂非两全其美?
尽管敲定了合作计划,凌靖雪仍然谨慎地保留了黑云寨的事。司马琅曾经怎么算计过她,吃一堑长一智,她绝不能轻易搭上整个徐家的性命。
胡思乱想着心事,她浑然不觉方五娘推开了门,盈盈在她身边落在,叹了口气:“妾身到了昆明,才知为何寒哥放弃我们多年的感情,与公主情意相投。昆明形势凶险非比寻常,若非公主早早做下了打算,我根本不能全身而退。”
“廖夫人为难你?”凌靖雪相信方五娘的手段,根本没问起皇帝赐的妾侍。
“都不是,是寒哥他……”方五娘欲言又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凌靖雪越看越心急,反复追问下她终于吞吞吐吐说出一句:“寒哥心里只记挂着公主。就算没有我,他也不会碰莫姑娘一下。我……我好生羡慕公主。”
不知是真的被他们爱情所感心甘情愿摆正自己的位置,还是估摸着徐寒快要进京假装贤惠。方五娘一改从前的骄纵任性,一边侍候太夫人饮食起居,一边照顾三奶奶的安胎,为大奶奶和凌靖雪分担了不少杂事。
可惜太夫人身子本就虚弱,接二连三受到打击,最后终于被心爱的小儿子徐庭仪去世的消息所击垮,日复一日地病重下去。徐严几乎寻遍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只得到同一个答复:“请大少爷节哀顺变,好生为太夫人准备后事。”
郑皇后听闻特地屈尊纡贵来徐家探望,见到府中上下一片愁云惨雾,陪在太夫人身边的竟是方五娘,心中窃喜暗暗点头。装模作样安慰了几句,送上外朝进贡的补药,她喜滋滋地回宫给皇帝报信。
皇帝对徐家了若指掌,深知二夫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花瓶,太夫人一死徐家必然乱成一团麻,再找理由处置了徐寒,昔日风光无限的彭郡公府便不攻自破。
皇帝和皇后计划周详,却不知道凌靖雪的憔悴不为太夫人,不因方五娘,而是为徐寒逼宫而担忧。从方五娘的口中,她陆陆续续知道了耿毅与廖钦闹翻,耿家与冯家联手对抗廖、韩两家,徐寒趁机渔翁得利等一系列事。
“耿大人因廖大人失了一条腿,全家上下对廖家恨之入骨。皇上准了冯世晴嫁给耿大公子,韩大人却横插一刀上奏皇上说田贵妃国丧期间不宜成婚,生生拖了下来。寒哥看准时机,联合几个西南将领借败仗为由架空了廖大人。耿大人不仅不怒,还帮着寒哥说话,几个将领一合计,把廖大人手下三万精兵划到了耿大人手里。”
耿毅成了残废如何率领大军?兵权自然归了徐寒。凌靖雪抿唇微笑,掐指算道:“驸马启程已有一月时光,差不多该到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徐寒英武俊朗的面庞出现在她的睡梦中,身姿比从前更挺拔,握着她的手轻声重复:“梦塘,梦塘?”
声音温柔不失硬朗,似清风微微拂过她的耳际。心底默默答应着,她唇边的笑容甜美幸福。声音似乎又大了几分,依旧重复着:“梦塘?梦塘?”
睡梦中好像有人摇了摇她的身子,难道是太夫人出了事?一个激灵,她一骨碌坐起身,黑暗中却看到徐寒带着几分诡秘的坏笑。
“你……你回来了?”凌靖雪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先在他的肩上戳了戳,感觉到他盔甲坚硬,大喜过望扑进他的怀中:“真的是你!”
这样的情景大约出现了许多次,所以她才畏畏缩缩唯恐戳破美丽的幻梦吧。徐寒心头微酸,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吻着她的额发:“是我,我回来了!”
两人相依相偎一刻也舍不得分开,惟恐打破这片刻的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都知道了?”
徐寒的面容瞬间变得阴冷骇人,缓缓点头,似乎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我刚去看过爹的遗体,老太太和娘如何?你的身子可好?”
徐庭仪在他心中的分量无人能及,看完父亲的遗体便迫不及待来瞧她,甚至没给太夫人送个信儿。虽知现在不是动小心思的时候,凌靖雪仍忍不住心头暗喜:她在徐寒心中的地位与日俱增,竟比太夫人更重要。
略介绍了家中情况,凌靖雪环顾四周无人,望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你的事……我已说通了司马琤做后援,冯大人是否可靠?”
“不知冯大人,自从皇上不顾诺言处置了赵郡公和爹,群臣多有不满。到时候冯大人率领众臣当朝倒戈,他韩士常再有能耐也无力回天。”徐寒撇撇嘴,胸有成竹:“皇上一味忌惮武将,却忘了收买人心,朝臣们对他畏惧却不尊敬。”
徐庭仪的事明眼人皆看得出是皇帝的安排,手握两块免死金牌仍难逃一死,无怪其他人对凌风龙失去信心。皇帝一生喜好弄权,最后却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凌靖雪想着唏嘘不已,不自觉转了个话题:“将士都歇在城外?”
徐寒以为她父女天性发作,不愿惹她伤心顺口接道:“八万精兵由耿大人统帅,明日进城劳师。朱大叔做我的亲兵,实在委屈他了。”
号令天下的一代枭雄朱镇堂沦为徐寒的手下,干着低眉顺眼伺候人的事,凌靖雪不由抿唇而笑:“李明扬寨主呢?难道是你的另一个亲兵?”
“李大叔跟着耿大人,”徐寒言简意赅地回答,眼中带着些许深意。
凌靖雪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徐寒带朱镇堂进宫行刺皇帝,李明扬在外指挥战斗,只怕八万精兵里有一多半都是黑云寨成员和徐寒的手下。这么多的人交给耿大人自然不合适,有李明扬在,谅他不敢动旁的心思。
不成功便成仁,想到宫中即将发生的惨斗,凌靖雪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总有几分依恋之情。
徐寒好像看破了她的心思,握住她冰凉的素手坚声道:“后日我与朱大叔进宫,你也一起来吧,就当是为郑皇后送行。”
“我……”凌靖雪一怔,既感动又犹豫。为母亲报仇是她多年来的夙愿,但郑皇后死意味着凌风龙亦不得善终。无论如何都是她的亲生父亲,看着他死在她的面前,她实在下不了狠心:“且容我想想罢。”
徐寒亦不逼迫,和衣在她身边躺下:“若是明日午时过了我还没有回来,你和大哥就带着娘出城,太夫人恐怕熬不过去了。”
凌靖雪悚然一惊,这才明白他让她进宫的用意。不仅为了她体会当场手刃敌人的快感,更怕自己不敌凌风龙力战而死,渴望在死之前见她最后一面。
看到她的表情,徐寒叹了口气,更用力地拥她入怀:“到时候朱大叔护卫你先走,千万不要迟疑,替我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