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儿子的死对司马阳的打击有多大自不待言,但更大的刺激来自司马夫人。后面发生的事不用司马琤赘言,徐庭仪亦有耳闻。司马夫人心痛爱子年少早逝,从此一病不起,得到一品诰命头衔后不久,丢下三个子女撒手人寰。
半年之间家破人亡,司马阳连呕三升血,再也无心朝政。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徐庭仪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怔怔望着司马琤流下两行清泪,嘶哑着嗓音道:“赵郡公家门不幸原来是我一手造成?”
话虽如此,徐庭仪毕竟不是故意,这也是司马阳多年闭口不提的主要原因。看着他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司马琤眼前浮现出徐恬的笑容,不知不觉心软下来,长长叹了口气:“爹从来没有怪过您。若非形势所迫,我也不想说。”
灵堂里一片死寂,回荡着司马琅去而复返的脚步声。他把一支陈旧斑驳的箭掷在徐庭仪脚边,语气冰冷如腊月寒冰:“这支箭送给彭郡公留念,从此我司马家与徐家恩断义绝!”顿了顿,他望了司马琤一眼,续道:“五弟已经迎娶了昌宁公主,待五弟妹诞下我司马家的孩儿,再论是去是留。”
昌宁听得分明,忍不住面带喜色。凌靖雪起初替徐恬气愤不值,看到她的笑颜渐渐冷静下来:“三少爷既已发话,皇妹应该可以放过恬姐儿了吧。”
昌宁一怔,没想到她记挂着这一茬,撇撇嘴不肯轻易答允:“还要看五爷的意思。”
司马家以后是司马琅做主,司马琤还能越过兄长去不成?凌靖雪气结,狠狠瞪了昌宁一眼:“恬姐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不要想全身而退。”
不说要她好看一类无意义的狠话,言语间透着将她所作所为告诉司马琤的意思,正好踩在昌宁的痛脚上。她神色微滞,不客气地回瞪:“皇姐好大的口气!”
话已经递到,凌靖雪更关心徐庭仪,无暇与她争辩,仔细听着外间的动静。
徐庭仪动作迟缓拾起地上的箭,先凑到鼻间嗅了嗅,仿佛感觉到司马玠鲜血的气息。细细摩挲着锋利的剑锋和尖利的倒刺,他重重顿首:“是朱镇堂的手下。”
眸中满是酸楚凄凉,他凝视着司马琅,继而目光移到司马琤身上,唇边挤出一丝苦笑,喃喃自语:“赵郡公担心我惦着他的情,一直不肯说。其实就算他不告诉,我欠他的恩一生一世都还不清。昔日作战的同僚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他和我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后,他竟死在我手里。”
招招手,他示意司马琤靠近,低声附在他耳边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司马家,却害了恬姐儿。请你看在赵郡公的面上,送她回徐家。”
司马琤并没有休妻的意思,闻言本能地想辩解,却不好拂了兄长的话。犹豫间,徐庭仪拍了拍他的肩:“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干。”
无论如何,徐庭仪是一条敢作敢当的铁汉子。司马家人虽然恨,亦不禁对他心生敬佩。“好箭,”徐庭仪握住箭柄,由衷地称赞,忽然手腕使力直直插入心口,没至箭梢。顷刻间鲜血迸流,他却绽开一个安详的笑容。
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抢上。凌靖雪冲在最前,看着目瞪口呆的司马琤探了探徐庭仪的鼻息,呆呆摇头,司马琅亦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本意想逼得徐庭仪羞愧离去,从此与徐家断绝来往向皇帝表明心迹,没想到他性情刚烈如火,竟用射死司马玠的利箭当场自刎,还清了欠司马家的情。
“爹!”泪水簌簌沾湿衣襟,凌靖雪与徐庭仪虽感情不深,却为他顶天立地的男儿气概所折服,抱着他的尸身痛哭失声:“郡公!”
变故来得太快,司马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司马琅最先反应过来。当务之急不能让皇帝抓住口实,把徐庭仪自尽说成是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与司马琤对视一眼,轻轻咳了两声:“彭郡公性情刚直出乎我们预料,还望公主看在五弟妹份上,向太夫人等几位说明情况。”
“如果不是你们步步紧逼,爹怎会!”凌靖雪对二人怒目而视:“娶昌宁进府的也是你,说送恬姐儿回徐家的是你,敢做不敢当么?”
司马琤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朝昌宁使了个眼色,边吩咐准备马车边劝解凌靖雪送徐庭仪回府。太夫人和二夫人本就担忧不已,看到徐庭仪一动不动躺在车里,胸前衣衫被鲜血浸透,当即双双晕了过去。
大夫认真地为三人诊过脉,犹豫片刻道:“太夫人与二夫人急火攻心并无大概,只要好生疗养半天便可醒来。但彭郡公伤势太重,恐怕……”
锋利尖锐的箭头刺进心口深处,想必是活不下来了。凌靖雪虽有心理准备,想到徐庭仪最后的壮烈,忍不住红了眼眶:“多谢大夫。”
半夜二夫人苏醒,披头散发冲到停放徐庭仪遗体的灵堂,哭得声嘶力竭。太夫人却一病不起,短暂的清醒头脑依旧昏昏沉沉,不住念着两个儿子的名字。三奶奶还在养胎,凌靖雪看着徐家的满目混乱,私下约了徐严商谈。
“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因为什么,大哥想必心中有数。”望着他略显惊惶的神色,凌靖雪抿抿唇,开门见山道:“老太太曾嘱咐我,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能让驸马回来。但家孝国孝两重压下来,只怕我拦不住。”
“二弟有什么打算?”徐严皱眉沉吟道:“爹惨遭不测,二弟是徐家的支柱,断不可再出意外。就算皇上因此迁怒,大不了我替他认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徐严是真心替徐寒考虑,再隐瞒未免不够情谊。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她方低声道:“文官弄权,武官掌兵,眼下徐家能让皇上顾虑的,大约只有驸马手上的兵力。若大哥易地而处,会如何打算?”
“你的意思是……”徐严大惊失色,俊朗的脸瞬间扭曲:“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凌靖雪仰起脸,默默地笑了:“倘若我记得不错,徐家子嗣不兴,随着爹打仗折损大半根本没有九族之数。就算驸马不起意,难道皇上会放过徐家?”
“我身为他的夫人,亦在九族之列。”她脸上全无畏惧,反而扬起微笑:“人固有一死,若能成就驸马的事业,我也算死得其所。”
徐严动容,凝视着她纯净美好的笑容赞道:“上次听闻公主从苗人手中换下二弟,胸襟气度不同于无知妇孺,今日方知其然。”
凌靖雪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半低着头摆摆手:“我苟且偷生多活十几年,早一刻晚一刻本没太大分别。如能为他而死,倒令我心安。”忆及从前在宫里的艰辛时光,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幸而很快恢复过来:“若是驸马执意回京,大哥认为如何?”
“只怕皇上有防备,”徐严负手在房中来回踱步:“一旦出手,必得一击命中。”
话里话外没有阻拦的意思,凌靖雪松了口气,索性与他讨论起来。这件事憋在她心头好几个月,时时担心徐寒却不能表现出来,实在难受。
毕竟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徐严虽然喜好琴棋书画,对兵法谋略仍有研究,说起来头头是道。“二弟从昆明领兵出城固然难,更难的却是领兵入京。”徐严眉头拧成一个结,认真思索着:“京师内外都是皇上的心腹,只怕没靠近便被发觉了。”
“大哥所言正是。驸马远在昆明不好安排京城的事,只能我们替他规划妥当。”凌靖雪毕竟是女子,分析没有徐严透彻,闻言心悦诚服。
勾起一个浅笑,徐严续道:“东西两道门由皇上最信任的张大人和李大人把守,绝不可能放二弟进城。南门守卫总管是冯大人的远房侄子,虽说冯大人与爹略有交情,但这个时候,只怕冯家不愿惹祸上身。”
“冯大人的三公子与耿大人长女婚事本已说定,却因田贵妃之事搁置下来。冯三公子迎娶昌宁计划失败,冯家正在风雨飘摇的时节,以冯大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怎会甘冒大不韪帮驸马?”凌靖雪越想越觉得没希望,连连摇头。
徐严听她把朝政分析得一清二楚,暗暗点头:“这样说来,唯有北门尚有希望。公主可知守卫北门的是哪位将军?”
凌靖雪摇摇头,徐严神色微滞,缓缓吐出三个字:“司马琅。”
徐庭仪自刎司马阳灵堂时司马两兄弟惊惶无措的表情凌靖雪都看在眼里,因此没有过多地刁难。看得出他们明白一切皆是皇帝设计,形势所迫不得不演一场戏罢了。徐庭仪的真心悔悟出乎他们的意料,当众逼死父亲好友亦令二人深感不安。倘若这个时候徐家提出条件,他们理应不会拒绝。
“北门的事有劳大哥费心,我这就给驸马去一封信。“两人匆匆说定,凌靖雪一挥而就,命砚剑快马加鞭迅速送到徐寒手里。算算时日,她回京已有三个多月,徐寒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回京奔丧,皇帝不仅不会有半分疑心,反而会觉得是一个斩草除根的好时机。
她默默攥紧拳头,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