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不见,徐家众人已变了模样。二夫人扶着太夫人,与徐庭仪并肩立着,大奶奶和方五娘跟在后面,乳娘领着徐岭亦步亦趋,朝凌靖雪福了福身。
众人行了礼,大奶奶识趣地找了个借口退下。二夫人正想问几句徐寒的情况,方五娘眼疾手快拉住她的衣袖,笑着指了指徐岭:“岭哥儿昨晚受了风寒,刚才又在外面站了许久,夫人要不请个大夫瞧瞧?”
反正凌靖雪已经回了府,随时都能问话。二夫人微一迟疑,方五娘已示意乳娘抱起徐岭,福身退下。二夫人担心小儿子健康,想了想跟着去了。
凌靖雪看着方五娘落落大方的表现,竟似换了个人似的,不由诧异。太夫人咳了一声,代为解释:“方姨娘在长沙任上学了不少,梧哥儿媳妇又给讲了许多道理,终于有几分为人妾室的样子了。”
即使再好奇,凌靖雪亦知现在不是追问方五娘的时候。望了望满脸疑惑的徐庭仪和太夫人,深吸一口气,将徐寒几次进攻苗寨的过程细细转述。其中不乏她被俘的部分,只略去了被朱镇堂所救一段,仅以寻常农夫带过。
此前凌靖雪对外宣称忧虑过甚,以至失了孩子。听说是个成了形的男婴,太夫人伤心得连连叹气,几番打断她的话。
“你……”太夫人眼中充满痛惜,一半为了她失去的孩子,一半为了徐家香火。她闭上眼仰天长叹:“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上天为何要这样对待徐家!”
太夫人想孙子实在疯魔了,否则以她的修养气度,绝不至如此失态。凌靖雪默默垂下了头,徐庭仪有些尴尬,急急朝母亲递了个眼色,温言安慰凌靖雪:“京师名医甚多,明日拿了帖子挨个请来给你瞧身子,万莫挂心。”
“还有宫里的太医,一起请来。”太夫人回过神,忙忙补充。
徐庭仪无奈,只得想法转开话题,问起行军打仗的事,一问便问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寒哥儿被苗人包围,何以逃脱?”
徐庭仪跟随凌风龙打天下,无论如何被怀疑始终没有动过谋反的心思。徐寒信中写得明白,他已与李明扬暗中达成约定,随时做好了起兵的打算。但事情没有定论之前,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半个字。
思忖片刻,她奉上早已编好的一套说辞:“听说魏将军在苗寨中安插了不少人,有些是从前唐国公的部下。驸马得以逃脱,全赖他们从中周旋。”
无论信与不信,她死死咬住不松口,徐庭仪满脸怀疑却无计可施。夫人敛了眉目,默默转动着手上的念珠。凌靖雪紧张地望着沉思的二人,拿不定主意。
她狠了狠心,进一步劝道:“大军重围之下有什么法子脱身,爹比我清楚得多。我身为女子只知为夫君祈祷,哪里说得清楚细节。“一席话表面听来没什么,实际大有文章。绝处逢生者往往要采取非常手段,譬如换上敌人衣衫,装死逃脱等等,为人所不齿却屡试不爽,徐庭仪自然一清二楚。
自家儿子性格他十分清楚,徐寒素来信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昏沉绝望中作出这样的事也不稀奇,但却不好对外人提起。思来想去,他始终觉得不心安,抬头对上凌靖雪无辜纯洁的眼眸,良久叹了口气。
唯今之计只有装傻充愣,凌靖雪深谙于心,满脸天真地望着徐庭仪。终于他一声长叹,对太夫人道:“公主路途奔波,不如先回去歇着吧。”
尽管万分怀疑,他却没提到给徐寒写信询问,明显已经知道书信之路被切断。凌靖雪对徐庭仪顿时多了几分钦佩,依着家礼福身而下。
回到院中,上前迎接的却是方五娘。她姿态清雅地施了个礼,声音清脆:“妹妹记挂着二爷,特在此处等候姐姐。”
凌靖雪扬眉侧目打量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只去了长沙几个月,她怎似脱胎换骨一般?不仅没了柔弱娇媚的做派,说话亦变得大方起来。她是徐寒的贵妾,关系夫君的情况顺理成章。凌靖雪不是小心眼的人,闻言反而不会为难她。
凌靖雪素来不喜人家转弯抹角地打探,方五娘直截了当说出来意,倒教人挑不出错。顿了脚步,荷澜的神色微变,亦看出方五娘抓准了凌靖雪的性格。
“请姨娘进来说话,”凌靖雪不理会她的心机,微笑着点头,饮了一口茶。
两人分主次坐下,凌靖雪据实说了几句徐寒的身体情况,果见方五娘神情大变,眉目间的焦急掩藏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倒有了几分昔日风采。
凌靖雪不自觉松了口气,挥手屏退丫鬟,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话锋一转:“姨娘若是真心关怀二爷,不妨听我几句话。”
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她本能地摇头。终是担忧徐寒,又哽咽着点头:“公主请讲。”
一系列动作真诚而自然,凌靖雪满意地微笑:“眼下徐家是何样处境,姨娘冰雪聪明不会不明白。皇上要对付的人不是我,而是整个徐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算姨娘使手段扳倒我,也不见得能坐上徐家二奶奶的位置。”
开门见山的几句话说得方五娘大惊失色,动了动嘴唇想辩驳几句,却被凌靖雪一个手势止住。“姨娘心里什么算盘我心里清楚,换了你我易地而处,我做的绝不会比你少半分。但不管你以后想如何对付我,须得先与我联手保住徐家。”
心思百转千回,结合近日观察的种种,方五娘思索良久,终是咬着嘴唇,努力摆出勇敢的样子问道:“寒哥一切可好?皇上要怎样对付他?”
“现下还不知道,你我能做的,便是用尽一切手段打听消息,力争先发制人。”凌靖雪掸掸衣上的尘土,立起身:“我说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妨记在心里。明日我进宫求见皇上,该如何做,你自己掂量清楚。”
舟车劳顿了几天,凌靖雪好好歇息一日,不想下午便接到了司马家的帖子。掐指算来徐恬有孕四个多月了,她心中微酸,不由联想到自己早逝的孩子。但想起徐恬活泼可爱的模样,她不忍拒绝,换了一件衣裳便吩咐备车。
司马夫人和秦氏亲自在门口迎接,大家说了一会儿客套话,凌靖雪便提出前去看望徐恬。秦氏陪着一路到了门口,茜儿匆匆奔出,又惊又喜地施了个礼:“五奶奶刚才还念叨着公主,盼着和您好好说说话呢。”
徐恬害喜严重,兼之年纪太小胎像不稳,自诊出身孕一直在床上休养。秦氏吩咐丫鬟搬来两张椅子,徐恬却携了凌靖雪的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听说二嫂从昆明回来,我竟一刻也等不得,求着相公下了帖子。”徐恬掩口而笑,一双眼睛晶晶亮亮满是喜色,丝毫不像个怀着身孕的虚弱妇人。
“我只怕打搅了你,想着过两天遣人问问,谁知你的帖子就到了。”凌靖雪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徐恬原本窄窄的脸盘足足胖了两圈,显得面如满月、眼若秋水,愈发衬出富家少奶奶的气度。举手投足间少妇风情十足,只有偶尔眼波流转中可看出些许少女的俏皮。入门一月余便身怀有孕,她被司马家上下视为福星,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
秦氏猜想她们有不少私房话要说,略略坐了坐便找借口出去,临走还遣开了房里侍候的丫鬟。徐恬看着她的背影,撇撇嘴戏谑道:“二嫂瞧我们这位三奶奶,是不是难得的玲珑剔透人?我可半分都学不会。”上次秦氏帮着司马琅算计徐寒,徐恬亦有耳闻,自然对这位嫂子没有好感。
“知道你是个调皮丫头,”凌靖雪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语气一顿不无担心地劝道:“不过我瞧她颇得司马夫人青睐,你可不能当着人让她下不来台。况且三公子在司马家的地位不可小觑,万不可得罪了她。”
“二嫂说的,真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徐恬嗔怪道,撅着嘴表示抗议。
凌靖雪笑着摸了摸她的脸,悄声问:“你实话告诉我,五少爷待你可好?”
“他待我极好,”徐恬的脸红得发烫,半低着头呢呢喃喃:“无论多晚,他都来看我和孩子,而且……而且一直歇在我房里……”
“这我就放心了,”凌靖雪脸上露出了温和舒心的微笑。徐恬身子不便,为司马琤安排了一个通房丫头侍奉。司马琤却仍在正房过夜,可见对徐恬十分之看重。
徐恬的目光落在凌靖雪平坦的小腹上,想起司马琤转述的只言片语,不由泪光盈盈,握住她的手唤道:“二嫂,你莫要伤心。”
话说得好好的突然落泪,凌靖雪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她目光望去心中黯然,强颜欢笑道:“我好得很,老太太已经请了大夫来瞧。”为她擦着泪,转开话题安慰:“倒是你,虽说司马家上下待你和气,也不能失了警惕。”
司马琤并未细说,徐恬只道凌靖雪身子虚弱滑了胎,并未想到背后种种复杂因素。见她笑容不改亦收了泪水,好生叮嘱她好生休息。两人笑盈盈说了好一阵子话,忽然听到张妈妈在院中与小丫鬟说话,语气颇为不善。
张妈妈是徐家陪嫁过来的,自小照顾徐恬长大,素知分寸,怎会突然不管不顾训斥起丫鬟?徐恬脸色一沉,自觉在凌靖雪面前失了脸,向茜儿递了个眼色。
谁知茜儿去了半晌,回来时却哭丧着脸,为难地望了望凌靖雪。
徐恬心中发急,求助般看着凌靖雪:“二嫂,会不会是相公有事?”
从前的徐恬并不似这般经不得事,或许是孕中多思的缘故吧。凌靖雪想起曾经的自己,心顿时变得柔软,握住她的手向茜儿点了点头。
茜儿早就迫不及待,见徐恬不拦着,神色惶急道:“小厮们来报,皇后娘娘亲赐了一位美人给姑爷,明日便要迎进府,夫人已经在准备了。”
“什么?”两人双双大惊,徐恬脸色惨白,凌靖雪一边照顾她一边追问:“哪里的美人?皇后娘娘什么时候下赐?五少爷怎会突然进宫?”
三个问题茜儿没有一个能答,只得叫了张妈妈回话,自己帮着凌靖雪照应徐恬。
张妈妈是徐家的老人,先恭恭敬敬施了礼,方斟酌着回答:“皇上请三少爷和五少爷并几位年轻的大人进宫商讨政事,皇后娘娘让延明宫的几位宫女请几位大人品尝新晋的雨前龙井。皇上看着其中一位眼生,随口问了几句,大家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五少爷身上。皇上记起五奶奶身怀有孕,说是怕五少爷身边少了照顾的人,当时便派人向皇后娘娘要人,当众赐给了五少爷。”
一席话说得简明扼要,凌靖雪眉头紧锁,却少不得安抚徐恬:“既是皇上的意思,五少爷心里再不愿意也不好推辞。妹妹只当她是个摆设,占个姨娘的位分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莫要因此动了胎气。”
一时气急攻心,但徐恬明白事理,忍着不快点头。凌靖雪转头吩咐茜儿:“若是司马夫人问起来,就说大小姐身子不方便,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你去问问,相公什么时候回来。”徐恬抚着肚子思来想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轻轻靠在凌靖雪肩上,声音打着颤:“皇后娘娘亲自挑选的,皇上下旨,相公自不能薄待她,二嫂,相公会不会被她勾了去?”
延明宫宫女出现在御前绝不是巧合,若非皇帝授意,众人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司马琤的家事。凌靖雪叹了口气,拢住她的肩:“既然你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我如何待方姨娘,三弟妹如何待李姨娘,你就如何对待她。其他的事,尽管交给五少爷自己拿捏。”
徐恬含泪嗯了一声,凌靖雪握住她冰冷的指尖:“放心,明日我进宫一趟,弄清楚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