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我不会再有孩子了?”她们迟疑得越久,凌靖雪就越证实了心中的判断,两眼一黑,几乎昏倒在床上。婆子眼疾手快扶住她,哽咽道:“我们寨里大夫少,说的话也算不得数。公主回京请御医好好诊治,必能调养过来。”
黑云寨的大夫既能救活徐寒,医术必然不差。两个婆子这样说是为了宽她的心,若在往常凌靖雪只哂之一笑,如今却燃起了一线希望,连声追问。
婆子见她面色稍和,不得已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落下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凌靖雪脸色愈来愈白,颤抖着嘴唇:“他知道么?”
她们知道她问的是徐寒,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摇头:“徐将军一直昏迷不醒,三天前才有所好转,李寨主信里没有提……”
“我……我……”凌靖雪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想起徐寒听说她有孕时灼灼发亮的眸子,心中阵阵酸楚,放声悲泣:“教我如何去见他!”
她是为了救他才失了孩子,徐寒心里再难过也不会责怪她半分,凌靖雪岂会不知!但徐寒有多想要一个孩子,徐家有多渴望一个男孙,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眼泪如珠连环滚落,头脑昏昏沉沉,她只恨不能随着孩子一起离开人世。
起初撕心裂肺地痛哭,继而悲痛欲绝地哀泣,最后她只是****凌晨到暗夜绝望地流着眼泪,嗓子已发不出半点声音。黑云寨的人看着她憔悴的模样,联想到当日飞身纵马的英姿,不由红了眼圈,对她既尊敬又同情。
过了十几日,凌靖雪的身子渐渐好得差不多了,心上的伤口虽不能愈合,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她记挂着徐寒,刚能走动便要骑马出山。两个婆子并朱镇堂苦口婆心劝了几日,总算拖了一段时日。
多年来黑云寨与苗寨相安无事,此番救助徐寒伤了不少苗人,李明扬少不得百般修复关系。直到凌靖雪出山,他仍没有回寨,只好留了一封感谢的书信。
朱镇堂送她到山脚,面色凝重地叮嘱:“凌风龙若有动静,你只管让砚剑带个信。”
凌靖雪感激地点头,说了一席惜别的话,良久方回了马车。她身子未愈,朱镇堂特地弄了一辆马车送她回昆明,连借口都想好了,只说担心徐寒不慎迷了路。想来众人手忙脚乱,必不会有耐心与她周旋。
来的时候她恨不得插翅而飞,回去的时候心情却十分复杂。既想早些看到徐寒,又怕当面告诉他失去孩子的事,百般矛盾之下,终是想念战胜了害怕。马车刚在府衙门口停下,不待砚剑叫墨竹过来搀扶,她便自己掀开帘子下了车。
荷澜已经得了信,脸色发白地过来迎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中含泪低头不语。凌靖雪不愿点破,沉默地朝房间走去。
徐寒正在用药,远远看见她的身影,随手一掼药碗,掀开被子冲了出来。
来不及看清他的模样,她已被牢牢带进一个拥抱之中,热烈深沉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不顾旁人的眼色,他紧紧将她拥于怀中,口中不住呢喃:“你没事就好,我真怕……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
抱她的动作激烈而没有半分顾虑,凌靖雪心中酸楚,反手搂住他的腰,哽咽难言:“孩子……”徐寒一低头,含住她娇嫩的红唇,模糊不清道:“没事……”
丫鬟们都红着脸跑开了,唯有荷澜立在一旁不住拭泪。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相依相偎进了房,刚床上坐下凌靖雪便亟不可待发问:“你伤势如何?”
“都是皮外伤,”徐寒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肩头中了苗人的毒箭,幸好王大夫有解药,过了几日就痊愈了。我本想过去瞧你,这边不好交代。”
“耿大人如何了?廖大人呢?”凌靖雪接着问道。
“耿大人腿上中了一刀,恐怕保不住了。”徐寒眼中闪过一丝愤恨,语气森冷:“廖钦昨夜才回来,手上人马不足一千,说是在半路遇到了苗人。”
“廖大人既然敢回来,就不怕你找他的麻烦。”凌靖雪唯恐他气愤之下找廖大人算账,好言相劝:“他明显是受了皇命陷害你们,若沉不住气才真是中了他的计。”
“我派人打听过,刘大人的人马皆好好待在长沙附近的山林里,根本没有出动,只有一个副将带着五百人在长沙骑马走了一圈而已。所谓廖钦剩下的人马,不过是廖府的护卫加上昆明的百姓而已,他真当我们是瞎子!”
“来日方长,廖大人事小,皇上的打算事大。”凌靖雪深知他的担忧,话锋一转绕到徐家身上来:“爹收到消息可有什么打算?”
“驿路不顺,信件根本送不出去!”徐寒显得十分烦躁,用力一击床沿,木屑纷飞:“皇上昨日下了诏书斥责我们失职,我的家书却一封都送不出去,书剑都在半路被拦了下来。看来皇上有心分而击之,不让我和爹互通消息。”
说到皇帝诏书,凌靖雪不由留了心。简单问了几句,徐寒长叹一声道:“魏大人将行兵布阵失误的罪责全担在自己身上,一力护住了我和耿大人。廖钦怕惹急了我们不顾后果,含含糊糊同意了魏将军的话。皇上昨日下旨撤了魏将军的职务和头衔,让他后日启程回京述职,这边的战事也作罢了。”
为了对付徐家,置边境安全于不顾,不惜自折羽翼害了魏将军和廖大人,凌风龙心狠手辣的程度令人不寒而栗。为了保全徐寒,魏将军一生清誉毁于西南,一代名将只能落个告老还乡的下场。
凌靖雪唏嘘的同时忽然心中一凛,攥住他的手追问:“你竟会同意魏将军一人担下所有罪责?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
依着她对徐寒为人处世的了解,断做不出这样贪生怕死的事。果然他眉头一扬,带了几分冷意,抬眸望着她不语。
徐寒不直接回答,反而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坚定地问道:“你将唐国公兵法交给我的时候咱们曾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凌靖雪略一沉吟,眼中显出些许迷茫:“徐家上下?”
他点点头,走到窗边环视四周,阖上门窗扶着她的肩坐下,低声道:“倘若我认罪回京,徐家一门便是皇上砧板上的鱼肉,随便找个借口就可杀得一干二净。魏将军与爹相识多年,不忍见徐家受此屠戮,执意挺身顶下罪过。”
只要徐寒留在西南一日,手上还有兵权,徐家就有一线生机。尽管如此,凌靖雪仍不相信徐寒会眼睁睁看着魏将军身败名裂,继续追问道:“这次是魏将军,下回怎么办?就算欠光了朝中重臣的人情,皇上未必会放过徐家。”
称呼由父皇变成了皇上,对于凌风龙的步步紧逼,她心中残存的父女亲情已基本消磨殆尽。选择在她有孕的时候对付她的夫家,可见凌风龙丝毫没有考虑过她。逼她在孩子和夫君中作出选择,差点丢掉自己的性命,这样的父亲简直禽兽不如。
徐寒看出她眼中的恨,语气微顿,终于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我已经与李寨主彻谈几次,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最初嫁入徐家,她的目的便是说动徐寒起兵反对郑氏一族。筹划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到了她希望的结果。凌靖雪心头怦怦乱跳,并无夙愿得偿的大喜过望,反而忧心忡忡地望着徐寒:“你真的决定了?”
徐寒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充满懊丧地点头,却没有直接答复一个字。
这样的事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徐寒向来谨慎,绝不会宣之于口。眉宇间的忧色令她隐隐觉得不安,但他表现出来的痛苦瞬间击溃了她。轻轻靠上他的肩,她软语温存:“我都听你的。”
张臂搂过她,徐寒吻了吻她的额发,嗓音沙哑:“等这些事了了,我陪着你好好过日子。咱们生十个八个孩子,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好不好?”
以前他从不主动提起孩子的事,现在这般说显然是知道了。她心中阵阵剧痛,忍不住低头抽泣:“我们的孩子……只怕……”
“只要你我心意相连,有没有孩子不打紧。”徐寒知道瞒不过她,索性把话说开:“徐家的子嗣尽管交给大哥三弟他们,我徐寒今生今世绝不会对不起你。”
感受到他的如海深情,凌靖雪胸中再无顾虑,扯着他的衣襟低声道:“好在还有方姨娘。从前是我对不起她,往后必定将她当妹妹看待。”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庆幸,还有一个方五娘能为徐寒开枝散叶。
内宅的争斗徐寒并非一无所知,但听她如此坦率地承认陷害方五娘,仍觉得不可思议。转念一想,她坦诚相告无非是怕他对方五娘有心结,为了他宁可赌上自己的幸福。念及至此,徐寒真真切切为她的深情感动,唤了一声:“靖雪。”
一声靖雪出口,两人同时怔住了。徐寒从来只称她公主,情到浓时至多叫封号“昭林”,这是第一次越过身份的藩篱直呼她的名讳。凌靖雪知他沉稳谨慎,若非情难自已绝不至此,不由感动得泪水晶莹。
她性子坚强不轻易掉泪,却因他一句“靖雪”双泪长流。徐寒心中惭愧,更加用力箍住她:“以后我就叫你靖雪,好不好?”
凌靖雪面露娇羞,声若蚊蚋:“母亲给我起了小字梦塘,别人都不知道。”
十六岁时陈蝶偶然在池塘边救了负伤的凌风龙,结下一生孽缘至死不忘。后来凌风龙弃她如敝屣,她却始终忘不了当年的相遇,甚至为女儿起名为梦塘。
徐寒不知其中的缘故,依言唤道:“那我就叫你梦塘。”
两人相依相偎,徐寒在她耳边道:“听我的,与魏大人一同回京。”
“为什么?”凌靖雪一脸警惕望着他:“你要做什么?”
耸耸肩,徐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附在她耳边道:“一则为了你的身子,二来你设法与田贵妃取得联系,及时了解皇上的想法。”
他留下来与黑云寨部署,随时准备自西南起兵。一旦被发现便是诛九族的死罪,必须有人深入京师腹地作内应。而这个人最好既能照应徐家老小,又能打入皇宫内闱不引人注意,自然没有比她更适合的。
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假思索点头:“昌宁即将大婚,我正有借口时常进宫探望。就算皇上对徐家有想法,也可早作打算。”
不哭不闹不撒娇,徐寒有些意外,挑眉笑道:“你倒放心。”
凌靖雪半低着头,目光坚毅吐出几个字:“横竖我陪你一起死。”
“后日一早,你跟魏将军车队同行。”徐寒捧着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要将她的模样永远记在心中:“你在京师等着我,不见不散!”
此去经年能否再见,他们谁都没有把握,亦没有别的选择。徐寒以凌靖雪小产伤身的理由请求送家眷回京,即使皇帝亦无从反驳。
西南道上的官员皆来送行,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真心惋惜的。徐寒唯恐被人瞧出了端倪,表情淡漠与凌靖雪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同魏将军道别。
“公主这一去,不知何时再会。”廖夫人假惺惺地抹着眼泪,挽着耿夫人感叹道。
耿夫人表情甚不自然,暗暗咬紧嘴唇。耿大人失了一条腿,初时她把罪责归在徐寒身上,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后来耿大人苏醒对她说明了原委,她又转而深恨廖家,哪里愿意帮着廖夫人装模作样。
凌靖雪将二人表现看在眼里,随口客气了几句,由墨竹扶着上了马车。魏将军咳嗽了两声,向众人拱拱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大人就此别过!”
徐寒远远地瞥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凌靖雪望着他身影一点点远去,心中怅然,默默湿了眼眶。书剑趁人不注意绕到车边,从帘缝里塞进一封书信,依稀正是徐寒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