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恬再少不更事,也看得出皇帝的用意,结合之前听到的徐庭仪的话,心底不由忐忑难安。回到府中徐庭仪等人皆在,各个神色焦虑。她略一思忖,将宴席上发生的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昌宁公主美貌倾城而多才多艺,我自愧弗如。”
太夫人与徐庭仪对视一眼,安慰她道:“皇上已亲口许了婚事,本月内过了定,你就是司马家的人了,莫要胡思乱想。”
既然太夫人如此说了,自己又想不出法子,徐恬只好点点头退了出去。她的身影刚从视线内消失,太夫人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皱眉问徐庭仪:“皇上连美人计都使出来,只怕还有后招,这可怎么办?”
“赵郡公意思甚明,依我看不如尽快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徐庭仪眼中闪过一丝愧意:“多加一倍嫁妆,就算仓促也不能亏待了恬姐儿。”
太夫人亦有此意,徐庭仪如此说正中下怀,第二天便叫了二夫人帮着准备。二夫人听说后半天回不过神,犹犹豫豫提了一句:“恬姐儿还小,田产嫁妆认真准备少说也得大半年,能不能和赵郡公商量商量?”
“恬姐儿今年十六,司马五公子十八,正是婚嫁的好年龄。”太夫人当即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过两年司马公子满了二十,若无一男半女,司马夫人必张罗着放人在屋里,你让恬姐儿如何自处?倒不如趁着年轻笼住夫君的心。”
句句话都踩在二夫人的死穴上,她立刻闭了嘴,一心一意帮着太夫人打点起徐恬的婚事来。心中觉得愧对女儿,徐庭仪手笔一挥,三万两银子划到了徐恬的嫁妆名下,再加上田庄土地,俨然可与皇室公主相较。
经过宴会,徐恬这才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不禁愧疚万分。到了出嫁那日,她含着眼泪深深叩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徐家。
待得凌靖雪收到信件,徐恬已经正式成为司马家的五奶奶。仔细问了前因后果,她长叹一口气,与徐寒感慨:“我原本想着给恬姐儿送嫁,谁知世事难料。”
想起小时候相处的时光,徐寒亦感触颇深。两人商量着将徐寒的两处田庄折成现银,买下京郊一座宅院,算作徐恬的嫁妆。
凌靖雪倚在窗边,想起初到徐府时,与徐恬谈天说地的时光,默默然无语,眼中闪烁着泪光。墨竹不敢打扰她的静思,垂手立了许久方轻声道:“公主,耿夫人派人传话,说想过来瞧瞧公主。”
自从上次徐恬婚事作罢,耿夫人许久都不敢踏足她的府邸。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好歹也是西南总兵的夫人,不妨见好就收。凌靖雪思忖着吩咐:“请耿夫人过来,再把上次廖夫人送的龙井沏一碗,请耿夫人尝尝。”
相比耿夫人,廖夫人倒是来得越来越勤,时常拐弯抹角问起昌宁。凌靖雪从徐恬信里知道了宴会上发生的事,不由存了心思,一面派人问田贵妃的意思,一面有意无意与廖夫人攀谈,打探了不少廖公子的情况。
“参见昭林公主!”耿夫人态度温和,应有的礼仪一丝不少。
“还不扶耿夫人起身!”凌靖雪嗔似的斜了墨竹一眼,自己却不伸手。
耿夫人心里明镜般的,微笑着起了身,递过一只大红描金盒子:“听闻贵府大小姐下嫁,我没什么恭贺的,一点薄礼还请公主笑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耿夫人已经把面子做到了这份上,凌靖雪自然不能让她下不来台,双手接过:“有劳耿夫人记挂。”
两人随口寒暄了一会儿,气氛渐渐融洽,耿夫人有心讨凌靖雪欢喜,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近日徐将军连战连捷,听说魏大将军已经准备上表请功了。到时候我来讨一杯庆功酒沾沾运气,公主可不能不给。”
请功?凌靖雪心中咯噔一声,表面不动声色:“只不过杀了几个苗人罢了,哪里算什么大功!魏将军想必随手说说,耿夫人太认真了。”
徐寒得了陈慕飞兵法连夜攻读,发现其中不仅记载了行军用计之道,更详细描写了苗人的生活习性、打仗习惯等等。大概陈慕飞对不能攻下苗寨心有不甘,抱病之际仍不忘钻研,可惜来不及实践便撒手而亡。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徐寒将陈慕飞兵法结合自己观察到的苗寨实况,近日战果显赫,凌靖雪不是不知。魏将军有意张扬也是为徐寒着想,希望挽回他的名声罢了。但徐恬婚事刚给了皇帝一个不痛快,西南请功表再上,只会让徐家境况更糟。
请功表决不能上,但明着阻止魏将军难免对徐寒仕途不利。霎时间凌靖雪心念轮转,忽然一个念头涌上脑海。她抬起眼,目光灼灼望向耿夫人:“耿大人驻守西南多年,不知有没有兴趣挪挪地方?”
西南总兵官居二品,属于九边总兵之一,可谓位高权重。但耿大人在这个位置上已有五六年,早起了挪窝的心思。一则西南地处偏僻,苗人难以驯化,耿大人渐觉心力交瘁;二则西南物产虽丰,经济却贫瘠,耿家一门上下十几人,又要上下打点又要日常开销,日子过得紧巴巴。
尤其魏将军与徐寒在昆明驻兵以来,耿大人的职权被分出去大半,偏生苗疆战事延绵,恐怕一年半载难分高下。万一出个差池,耿大人岂非还要担个兵败的罪名?
此前耿夫人之所以动了和徐恬联姻的心思,正是想借徐家的势力调离西南。但后来被耿大人一语点醒,才明白皇帝忌惮徐家,必不会允许其党羽合在一处壮大羽翼,这才怏怏放弃了打算。现在凌靖雪主动提及,她身为公主自然有旁人不及的手段人脉,耿夫人想着不禁蠢蠢欲动。
明知凌靖雪不是善茬,但为了耿大人的前途,她唯有拼力一试:“不知公主有何吩咐?臣妇自当尽力而为!”
“耿夫人打理家事多年,里里外外照顾得井井有条,当真令人佩服。”凌靖雪假装听不懂她的意思,话题一转说起了闲话:“我这里丫头婆子不多,却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正想向耿夫人请教。”
诰命夫人们有几个不是交际堆里杀出来的?眼珠微转,耿夫人立即明白了凌靖雪的意思,笑着接话:“我只略懂些皮毛罢了,没的让公主笑话。”
凌靖雪拨弄着腕上的玉镯,不看她的眼睛,缓缓道:“从前府里上下一团和气,却常有失窃一类事情发生。我年少无知,多亏老太太教导,才想了个离间的法子抓住了内贼。现在一个人住在昆明,身边几个丫头面和心不合,不知如何是好。”
“下人们大多没见过世面,左不过贪图些小恩小惠,”耿夫人显得很有经验,轻蔑地撇了撇嘴:“公主不必忧心,只需好生培养两个牙尖嘴利的,当着众人面给她们好处和体面,其他人必定看不顺眼。那两个丫头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自然会帮着公主整治下面的人。等她们斗成一片,公主再从旁抚慰,必能事半功倍!”
“果然好法子!”凌靖雪发自内心击节赞叹。耿夫人表面大大咧咧,心计智谋却一点不比旁人差。难怪耿大人在西南屹立不倒,这位夫人想必助力不少。
既然话说开了,凌靖雪也不客气,顺着接口:“老子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只可惜夫人是个女子,否则出将入相,岂不快哉?”
耿夫人掩口而笑:“书都没读过几本,哪里来的将相?公主折煞臣妇了!”
“说的也是,”凌靖雪不顾耿夫人眼中的诧异,续道:“男人在沙场上拼搏,女子相夫教子,提点夫君,未尝不是一门功夫。”
“战场上的事咱们不懂,但若论言谈处事,男子们未必是女人的对手,耿夫人说是不是?”凌靖雪目光中噙了一缕笑意,一眨不眨望着耿夫人。
“那是自然,”耿夫人对上她的目光,略一停顿,唇边绽开会心的微笑。
意思已然点到,剩下的就看耿夫人的了。两人扯了一会儿昆明新开的首饰店,凌靖雪请耿夫人尝了新作的茶点,说说笑笑到了晚膳时间。算算耿大人应该到家了,耿夫人忙忙起身。凌靖雪亲自送她到门口,看她上了车方含笑离去。
不一会徐寒神采奕奕从军营里回来,喝了口茶迫不及待告诉她:“今日北部苗寨的农寨主连同其它三寨献上降表,看来他们的兵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半年,南方各寨亦是我囊中之物。”
凌靖雪亲手为他续上茶水,沉吟道:“听说魏将军有意为驸马上表请功?”
“你听说了?”徐寒不甚意外,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就此事我与魏将军商量了两三次,只怕还是拗不过他。上次皇上诏书里痛斥我等无能,军心大受影响。解铃还须系铃人,魏将军替全军着想,不得不为。”
“妾身倒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与否。”凌靖雪把耿夫人的来意、两人的对话一一转告徐寒,耸耸肩:“看她的样子甚有把握,或可一试。”
徐寒眼中露出赞许,点点头道:“我们行军打仗希望众志成城,皇上却巴不得我们互相牵制。耿大人越与我们唱反调,皇上越放心,一箭双雕。”
凌靖雪含笑点头:“妾身也是这般想……”说话间小腹忽觉疼痛,她心中一动,急急朝净房奔去。徐寒莫名其妙,见她面色有异,不由慌了心神,随着走到净房门口。本想敲门问问情况,又觉不妥,犹豫来犹豫去,凌靖雪满脸沮丧地走了出来。
思忖片刻,徐寒明白了她郁郁寡欢的原因,唇边扬起浅浅的笑容,张臂将她搂在怀中,温言安慰:“来日方长,咱们年纪还轻,你莫要心急。”
凌靖雪正在为难怎么和他说,闻言心中泛起淡淡的甜蜜,扁着嘴靠在他的怀里,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一席话说得不明不白:“我进门已经一年多了,虽说……也好几个月了……推迟了好些日子,我还以为……哎!”
好在徐寒听懂了,将她抱的更紧:“从前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昆明虽说气候温和,毕竟少了照顾的人。万一你真的怀上了,我倒不放心。不如等明年咱们回了京师,你再好好给我生一对双胞胎儿子。”
凌靖雪明知他逗她开心,还是忍不住笑靥如花地假意啐了他一口:“张口闭口都是儿子,难道女儿就不好?我偏偏喜欢小女孩儿,难道你不许?”
“生个和你一样的,我最喜欢!”徐寒狡黠地眨眨右眼,挑眉望着她。
凌靖雪大窘,笑着捶了他一拳,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方五娘的面庞,不知不觉减了笑容。徐寒还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好一阵抚慰,她总算挤出一个笑容。
当日情势所迫,她以子嗣设计方五娘,终于迫使徐寒对她死了心。算起来她到长沙也有小半年了,不知道精神恢复得怎么样了。无论如何她总是徐寒的贵妾,犯了多大过错都是徐家的人,总有一日要回到徐寒身边。
刚与徐寒关系有了起色,想到方五娘便想到从前备受冷落的时光,她不禁面色微沉。徐寒以为她仍为怀孕的事忧心,想劝又怕加重她的压力。恰在此时书剑在外敲了敲窗棂,声音中透着喜气:“二少爷、公主,长沙来信了!”
心里正想着方五娘,怎么长沙的信就到了?凌靖雪猛然一怔,半天回不过神。徐寒的注意力却在徐梧身上,联想到徐恬的婚事,心中隐隐不安。
书剑依礼打了个千儿,擦擦额角的汗,喜笑颜开地把信递到徐寒手中。想必他亦从送信的小厮口中得到了消息,徐寒与凌靖雪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