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徐恬一再坚持,但二夫人还是舍不得自家女儿穿着旧衣裳参加秋宴。最终一咬牙,拿出自己打算在下月韩大人母亲寿宴上穿的丝光云锦,依着太夫人的吩咐,为徐恬连夜赶制了一套合体大方的曳地襦裙。
简洁明丽的徐恬混在花团锦簇的官家小姐之中,果不其然很不起眼。一行人由郑皇后领着,立在花厅准备依次向皇帝请安。徐恬悄悄环顾四周,见右边隔两人正是户部尚书冯大人的四女儿,忙低声打了个招呼。
冯大人在六部多年根基深厚,三公子冯世轩差一点娶了凌靖雪,徐恬与冯四小姐世晴亦是多年相识。进宫次数不多,徐恬恐怕乱了规矩,正在思索要不要同身边人换个位子,冯世晴已经挤到了她的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
徐恬远远望了望,见郑皇后站得甚远,神态轻松地与身边的嬷嬷说着话。小姐们几个相熟的聚成一堆聊着闲话,渐渐放下紧张。
“刚才我还在寻你,怎么站在这个角落?”冯世晴有些奇怪。众人皆知此次秋宴的名头是司马琤与徐恬的指婚,她却丝毫没有个主宾的样子。
徐恬出门前两日便被太夫人教导了不下数十次,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笑了笑将话题转了开去:“你的发钗在哪里买的?真好看!”
冯世晴戴着的是一支玛瑙珠钗,原本老成的玛瑙雕成镂空莲瓣形状,巧妙地嵌入了白玉的花蕊,长长的流苏垂在耳边,顾盼生辉,灵动娇俏。
冯世晴表情充满自豪,拨了拨流苏坠子笑道:“是我三哥送的,好看么?我还嫌太活泼了,看着像小孩子的玩意儿。”语气一顿,瞟了瞟徐恬发上的金簪:“你若喜欢,下次我让三哥多买一支就是了。”
冯三公子惯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是京里出了名的,徐恬自然不会真要他代买。她摇摇头,继续与冯世晴咬耳朵:“王家七小姐的耳环你可瞧见了?据说是东海珊瑚配上金箔一起雕的,千金难求!”
朝王七小姐的方向打量了一眼,冯世晴显得不屑一顾:“你没听说么,她早就和信阳张家二公子订了亲。四个月前张家大人犯了事,二公子在押解路上重病而亡。她倒好,这会子装得没事人似的,连孝也不戴。”
“张二公子?就是她从前常常提起那个?”徐恬惊讶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王七小姐闻声朝她们看来,冯世晴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郑皇后方向使了个眼色,她低声埋怨:“你这么大声做什么!除了司马五公子,谁不是来瞧昌宁公主的,还真能遂了她的意钓个如意郎君不成!”
王七小姐心眼小,徐恬知道自己差点惹上一场无妄之灾,吐了吐舌头:“我在家里嘴快惯了,一时忘了分寸,你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我还不知道你!”冯世晴笑着戳了她一指头,好奇地眨着眼:“话说回来,你二哥娶了昭林公主,你理应见过昌宁公主才是。”
“二嫂回宫又不带着我,平日只在家里拘着罢了,”徐恬故作无奈地耸耸肩:“所以我是个乡下人,哪像你见多识广!”
冯世晴笑得直打跌,又恐惊动了郑皇后,附在她耳边道:“你不知道,昌宁公主号称是宫里第一美人,比几位皇妃娘娘都要美貌。”
“不是朝阳公主么?”徐恬迷惑不解皱着眉。冯世晴却不答话,狡黠地眨着眼睛,徐恬恍然大悟:“因为朝阳公主是嫡长……”
胳膊上重重被人拧了一把,徐恬急忙打住话头,冯世晴抚着胸口不满地斜着她:“你今儿怎么了?像个莽莽撞撞的小丫头似的。”
自从听说了徐庭仪的话,几日来她时常精神恍惚。凌靖雪尚且顾忌着她对司马琤的感情,父亲竟只考虑徐家与司马家的政治关系,如何不令她寒心!
冯世晴见她神色有异,轻轻撞了撞她的手肘,正想出言提醒。却见帘子一掀,宫人们垂手而入,领头的公公朝郑皇后唱了个喏:“昌宁公主到!”
郑皇后笑容如慈母般和煦,轻轻摆了摆手。众小姐们屏气凝神,衣裙摩擦之声细碎可闻。约莫半盏茶功夫,更多的宫人鱼贯进入花厅,一位身着桃粉闪银金线滚边齐胸长襦的女子盈盈福身:“儿臣见过母后。”
小姐们随之福身,口称昌宁公主。徐恬与凌靖雪随意惯了,从来没见过这样隆重的架势,吓得不敢抬头。昌宁与郑皇后闲聊了一句,方笑着让众人起身,环视一周笑道:“重臣之女果然端庄秀丽,气度不凡。”
闻得昌宁公主后宫第一美人之称,徐恬忍不住偷眼打量。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像极了田贵妃,大大的凤眼顾盼间风情万种,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竟如古画上走下的美人一般,哪里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历朝历代的皇室婚姻都是政治角逐的结果。除去朝阳、凌靖雪和早夭的三公主,皇帝膝下唯剩两个女儿。五公主只有十岁,乃郑皇后贴身侍女、后来被封的顺嫔所出,地位、模样皆无法与昌宁公主相提并论。凌靖雪婚事不理想,皇帝手上的牌只剩昌宁一张,自然对她的婚事思虑良多。
小姐们虽然不明皇帝的打算,亦知自己只是昌宁的陪衬。几个胆大会来事的福一福身,上前与郑皇后、昌宁搭话,其余人等三三两两聚成一堆,竖起耳朵侧耳聆听,时刻注意着她们话中的暗示,全然没了刚才的轻松氛围。
昌宁抿着唇,时不时轻笑几声,端凝中含着妩媚,徐恬饶是女子也看得目不转睛。忽见她眼波流转,在众人身上打了个旋儿,拉拉郑皇后的衣袖掩口浅笑:“儿臣来得迟了,只记得向母后请安,差点忘了今日的主宾。”
郑皇后莞尔一笑,昌宁心中更定了几分,转头朝着徐恬的方向,声音娇脆柔美:“哪位是彭郡公的大小姐?”
徐恬越众而出,一扫方才的恍惚不安,拿出大家闺秀的气派大大方方施了个礼:“臣女见过皇后娘娘、昌宁公主。”
颔首示意起身,昌宁认真地打量着徐恬:崭新的水蓝丝光长裙,素雅而不失娇艳。眼睛不大亦算不得妩媚,顾盼间却给人活泼的感觉,平白添了几分好感。嘴唇小巧红艳,犹如一颗刚成熟的樱桃,透着玲珑可爱。
感受到徐恬眼中对于她美貌的艳羡,昌宁微笑着点点头:“常听昭林皇姐提起,今日一见果然明艳照人,不愧是彭郡公的女儿。”
徐恬赶忙谢了恩,心中暗喜,不由想起从前凌靖雪对昌宁嘴甜的评价。郑皇后由着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方差人向苏公公递话。
不多时苏公公来传皇帝口谕,郑皇后领着昌宁和小姐们行了礼,在左手边入座,与右边的世家公子们遥遥相望,只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风。
坐在昌宁身边的徐恬感觉到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羞得抬不起头。冯世晴坐在下首,却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边的第一个是不是司马五公子?”
没有皇子王爷引着入座,第一席自然是主宾——司马琤,冯世晴明知故问摆明是逗她开心。徐恬不甘示弱,反手在她手上拧了一把,故作正经教训道:“那边都是外男,哪里是咱们应该乱瞧的!”
冯世晴待要反唇相讥,却见昌宁浑若无意地扫了她二人一眼,忙忙闭口不言。偏生王七小姐耳朵尖,中间隔着两人朝徐恬笑道:“据说司马五公子文治武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和善,徐大小姐真是好福气!”
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是徐恬配不上司马琤,在座的如何听不出来?看向徐恬的眼中不约而同带了几分轻蔑的意味。徐恬气得手指发抖,但王七小姐说的句句属实,不得不强忍怒意,挤出一个笑容。
幸而宴席开场,大家吃着喝着,渐渐忘了方才的不愉快。酒过中巡,郑皇后端着酒杯盈盈起身,朝皇帝福了福身,笑靥如花:“中秋时节,臣妾祝皇上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眼睛瞟向昌宁,满满饮下了手中的酒。
皇帝笑逐颜开,一扬脖亦干了杯。郑皇后擦去唇角的酒痕,顿了顿笑道:“单饮无趣,在座的公子小姐们各个才华横溢,何不请他们表演一手,为宴席助兴?”
在座的皆是未婚男女,歌舞助兴多有不便,皇帝早就觉得无聊,闻言不禁大感兴趣,随手指了指昌宁:“皇后甚得朕意。不若从昌宁开始,为大家助助兴。”
皇后与皇帝夫唱妇随,昌宁瞧在眼里哪敢推辞,当即起身笑道:“常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儿臣来不及准备,随手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给父皇母后助兴可好?”
“妙极!”皇帝击掌,目中满是赞许:“给昌宁公主准备一把古琴。”
昌宁翩然入座,纤纤素手拨动琴弦,清音如水流泻而出。众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仿佛置身江畔月夜之中,身旁汨汨水流滚滚而过,影映月色朦胧。再配上昌宁的无双美貌,当真如痴如醉,恍在梦中。
一曲演奏完毕,众人还未从昌宁的琴声中回过神,郑皇后又轻声道:“久闻司马五公子箫艺无双,何不与昌宁合奏一曲,共庆我朝天下太平。”
话音未落,皇帝已然吩咐:“给司马公子取一管箫来。”
司马琤无奈,唯有拱拱手谢恩,硬着头皮吹奏。他的箫声空灵落寞,配上昌宁婉转流畅的琴音,配合得天衣无缝。众人见郎才女貌或立或坐,仿佛一对璧人,不由目驰心迷。而琴箫之音相辅相成,更有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之效。
王七小姐按耐不住,长叹了口气赞道:“从前臣女看书上写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今日才真的领教了!昌宁公主的琴合上司马公子的箫,真真如天籁之音一般!”
“王七小姐果然是个伶俐人,甚得本宫心意。”郑皇后笑容满面,随手摘下腕上的镯子,套在了王七小姐的手上:“我也没什么可赏你的。这只白玉镯子跟了我三四年,就算给你做个见面礼吧!”
没想到随口赞扬的几句话还能捞到这样的好处,王七小姐本意只是想恶心徐恬。家世差不多,凭什么她在婚事上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徐恬却能与司马琤终成眷属?多讨几句口头上的便宜,她心中便平衡几分,不想却得了郑皇后的青睐。
郑皇后这样明着给王七小姐脸面,其他的小姐们也纷纷坐不住了,挤到皇后身边七嘴八舌说着奉承的话,好像昌宁是她的亲生女儿。徐恬凑热闹也不是,躲着也不是,只好在一旁搭讪了两句,观察着皇后的脸色。
皇帝看着小姐们的热闹,忽地叹了口气,望着司马琤问:“你的六弟今年多大了?”
司马琤心中一动,恭恭敬敬地回答:“臣弟今年刚满十二,多谢皇上记挂。”
看了看垂手立在一旁眉目如画的昌宁,又看了看英俊潇洒的司马琤,皇帝深深叹息,连连摇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虽未明说,在场众人心中却明镜般的,刹那间鸦雀无声。皇帝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仿佛想起什么,挥挥手道:“朕差点忘了,赵郡公第五子年少有为,特指婚彭郡公长女,愿夫妻同心,共为我朝出力”
徐恬盼了一晚上的旨意,此时此刻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却变了另一层味道。特别接在他前几句话之后,简直像当众打徐恬的脸一般。
她勉强压抑住心神,保持着大家女子的风度,随同司马琤跪下磕了个头:“臣女多谢皇上指婚,谨遵皇上教诲!”
她身子伏得低低的,余光却不知不觉朝司马琤飘去,却见他的目光转向别处,不由心底泛起阵阵寒意,暗暗捏紧了拳头。
皇帝与皇后瞧得分明,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