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的隐居生活得以改变,朱镇堂仿佛回到了雄心勃勃的年轻时代。第二天清早,凌靖雪与他在城外道别。看着他雄姿英发纵身上马,她不禁泪盈于睫。
县衙内死一般的沉寂,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凌靖雪心头大惊,用力敲门,许久一个留着头的小丫鬟怯生生地推开一条缝,侧头打量着她:“荷澜姐姐还没起来,墨竹姐姐出去了,姑娘明日再来吧。”
大约是其他府上过来帮忙的丫鬟,并未与她见过面。凌靖雪注意力全在她的回话上,荷澜一向勤勉,怎会还没起来?莫非……回忆起那天决绝而去时荷澜撕心裂肺的呼喊,她两腿发软,踉踉跄跄扶住门框,声音打着颤:“荷澜怎么了?”
小丫鬟见她神色有异,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几天没吃东西身子有些弱。姑娘还是明日再来……”
荷澜定是听说了她的噩耗,因而萌生了死志。凌靖雪心急如焚,顾不上和小丫鬟多费口舌,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在她面前晃了晃,用力推开门,大步往院里走。
小丫鬟只觉金光闪闪的东西一闪而过,来不及看清形状。但见她大步流星向里闯,似乎十分熟悉环境。毕竟是大户人家训练出来的,她不敢贸然阻拦,犹豫了一下抬高声音叫:“姑娘小心滑了脚,敢问您要找哪位?”
凌靖雪脚步不停,直接掀开帘子进了荷澜住的耳房。只见她躺在床上,满脸憔悴,眼中闪着泪光。两个小丫鬟正在旁边侍候,听得动静转过身,顿时瞠目结舌如同见到鬼一般,哆嗦着嘴唇:“昭林……公……主?”
荷澜虽然病怏怏躺着,对这几个字却异常敏感,猛地回过头,正与凌靖雪惶急的眸子撞在一起,呼地坐起身,又惊又喜:“公主!”
凌靖雪两步抢道她的床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见她除了憔悴并无病容,方松了口气,回过神紧紧握住她的手泣道:“是我,我回来了!”
“公主!”荷澜不顾主仆规矩哭着搂住她的肩:“您真的回来了!”
丫鬟们大惊失色,几个最先反应过来的忙忙往外奔,顷刻通知了县衙上下。荷澜欢喜得疯了,好半天才想起给徐寒送信,早有机灵的小丫鬟去了。
凌靖雪将几日来发生的事大致告诉她,看着她吃了大半碗碧粳粥,方一步三回头回正房梳洗打扮。好不容易收拾利落,院里院外喧嚣阵阵,墨竹如一阵风般刮进房间,喜极而泣:“公主,二少爷回来了!”
短短几日,墨竹原本窄窄的小脸瘦得脱了形。凌靖雪心中感动,温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好好休息,不用在跟前服侍了。”数日不见,她不知有多少心里话想告诉徐寒,正好犒劳她的连日辛苦。
墨竹会意,感激地笑了笑垂手退下。她正打算出门迎接徐寒,只听门帘砰地被人用力摔开,下一秒她已跌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徐寒双臂如钩紧紧将她箍在怀里,吻着她的额发,不住念道:“回来了,我还以为……回来就好!”
他素以刚强英武示人,此刻却犹如寻回失落珍宝、心有余悸的小孩,来来回回重复着一句话。忽然间,凌靖雪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伸手去摸,竟是他眼中不自觉流下的欣喜的热泪。
两人相拥相偎,不知过了多久,徐寒终于松开僵硬的手臂,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叹道:“果然瘦了,这几****去了哪里?”
凌靖雪还未从适才的拥抱中回过神,简直希望一生一世都这样下去,永永远远不与他分开。待他重复问了几遍,她才收回思绪,擦擦眼角的泪水,屏退服侍的丫鬟,将遇到自尽未遂、被朱镇堂所救等事说了。
徐寒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出言责备:“就算做了苗寨的俘虏,我自有办法救你出来,怎可毫无理由地自尽?幸好上天庇佑,否则我该如何是好?”
凌靖雪听得抿唇而笑,不忘打趣:“大约上天也是这般想,才留下我的性命陪你。”
刮刮她的鼻子,徐寒眼中满是宠溺,拉着她的手怎么都看不够。凌靖雪只好出言提醒:“朱大叔的事,你觉得可好?”
“十几年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徐寒感慨万千:“父亲私下常赞他是条真汉子,果然名不虚传。你竟能为他所救,当真是天意!”
凌靖雪亦叹息道:“他与外祖父、娘亲有旧,多年来始终记着陈家的恩情,可见是个敢作敢当的好男儿。我保举他投奔黑云寨,但愿一切顺利。”
“放心吧,”徐寒身为朝廷要员,不好评论黑云寨的事。心念微动,他再度张臂将她拥在怀里,低低附耳:“这些天你不知我有多担心……”
拥着她的方向明明是床铺,凌靖雪脸上一红:“我与你说正经事。”
“我说的更是正经事。”徐寒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前儿魏将军已经上了请罪书,大约过两日皇上便有诏书下来。若是他下旨召你回京,我可怎么办?”
担心她的安危召回京?这绝不是凌风龙会做的事。凌靖雪刚想反驳,却被他温情的眼眸所融化,不自觉揽住他的脖颈:“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多日的担心、焦虑都化作了重逢的喜悦,她明显感觉到他异乎寻常的热情。直到下午,两人方起身用了午膳,凌靖雪将自己与朱镇堂临别的话拣重要的告诉他。
郑重其事望着他的眼睛,她终于问出了最担心的一句话:“若黑云寨起兵兴讨郑氏一族,你会不会奉皇命去剿匪?”
徐寒沉默良久,抿唇道:“如果皇上执意要我去,又能如何?”
凌靖雪心头蓦地一紧,正想再问几句,却见她目中闪过一丝犹疑。她咽下喉咙的话,换上一副笑脸,转而问道:“好些天了,恬姐儿的信可到了?”
“昨儿到了,我没来得及看,一会儿给你送来。”徐寒体贴地紧了紧她的手,眼中满是温柔:“我去军营一趟,晚上早些回来陪你。”
认识他一年多,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情似水的模样。凌靖雪含羞带喜地嗯了一声,亲手服侍他换了身干净衣衫,直送到院门口。
墨竹精神矍铄扶了荷澜过来给她请安。看着荷澜柔弱的身躯,凌靖雪心疼地责备:“身子还没好全,怎么又起来了?药吃过了没有?还不回去歇着!”
“奴婢总觉得是一场梦,定要亲眼看看公主才安心。”荷澜擦着眼睛,第一句话就惹得凌靖雪双泪长流。墨竹亦在一旁饮泣:“荷澜姐担心公主安危,没日没夜守在院门口,不肯吃饭睡觉,我们怎么劝都不听,幸好公主平安回来。”
她与荷澜多年相依为命,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姐妹。凌靖雪牵着她的手泣不成声:“我已经回来了,你也该放心了罢。”
墨竹知道她的心意,叫了两个小丫鬟一同扶荷澜回了房,方到凌靖雪身边侍候。
“这几日驸马如何?”她脚步还没站稳,凌靖雪便忙不迭发问。
“听书剑说,二少爷好几天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念着公主的名字。”墨竹表情十分感慨:“尤其那一日二少爷与耿三公子出去,从悬崖上拾回了公主的手帕。当晚一夜没合眼,眼睛熬得红红的,似乎想了一夜。”
“第二天二少爷抄起剑就要上苗寨拼命,看起来想要杀人一般,砚剑他们都不敢劝。后来魏将军知道了,与二少爷说了大半天话,这才好歹劝住。”联想到此前徐寒对凌靖雪的无视,墨竹感慨更多:“就算是从前方姨娘受伤,也没见二少爷这样失控,可见公主在二少爷心中地位无可取代。”
凌靖雪心头五味杂陈,既欢喜徐寒将她放在心上,又忧虑他损了身子。墨竹怕她忧虑过度,陪着说了好一阵子话,徐恬的信正好送到。
“往日府上的信二少爷总是立刻拆开,这几日因为担心公主,全都堆着没开封。”墨竹又想起一件事,笑着告诉凌靖雪。
她点点头,注意力却在后几个字上:“堆着?府上送了许多信过来?”
墨竹托着腮想了想,肯定地回答:“除了大小姐,老太太和三少爷也分别送了信过来。听说二少爷只拆开三少爷的看了几眼,其他的动都没动。”
徐梧寄信自然也是为了商讨徐恬的婚事,太夫人却是为了什么?凌靖雪隐隐觉得事情不寻常,麻利地拆开徐恬的信,快速浏览了几眼,长长叹息。
晚间徐寒回房,两人用过晚饭,凌靖雪将徐恬的信铺在桌上,言简意赅道:“恬姐儿承认与司马琤相识,言语间对他多有维护,只怕事情有些棘手。”
匆匆看过一遍,徐寒勃然大怒:“把花丛里的麻绳错看了蟒蛇,因而大声呼救引来司马琤仗义相助?这样的鬼话亏她编得出来!”
凌靖雪少不得护着徐恬:“恬姐儿一个弱质女儿家,一时看走眼害怕也是有的。而且司马琤初到徐家做客,不见得敢公然招惹徐家大小姐。”
徐寒越想越蹊跷,来回在房中踱着步:“不对,以我对司马琤的观察了解,他为人谨慎自持,就算听见女子呼救也不会贸然相助,其中必有缘故。”
凌靖雪翻着徐恬的信,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情愫,委婉劝道:“我看恬姐儿的意思,竟是十分钟意司马琤。我们若没有确凿证据,只怕她不会相信。”
“只要他不到父亲面前提亲,我自有法子。”徐寒沉着脸道。
“此事关系甚大,驸马为何不告诉爹和老太太?”徐庭仪是一家之长,大可找个理由名正言顺推掉司马家的亲事,何须徐寒和徐梧殚精竭虑?经他一言提醒,凌靖雪眉头微皱,不解地望着他问道。
“爹的个性你不是不知道,有恩必报。”徐寒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昔年爹陷入重围,全赖赵郡公拼力相救。虽说两人同在皇上帐下效力,少不得互帮互助,爹始终觉得欠赵郡公一个人情。倘若司马家上门求亲,只怕爹念着昔日情分答允。”
“司马琤可知此事?”凌靖雪心中一动,追问徐寒。若司马琤真的心机深沉,意图在徐恬身上下功夫,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
“赵郡公为人低调,当年他不过举手之劳,想必不会大肆张扬。”徐寒沉吟道:“我与司马琅共事多年,他从未在我面前提起此事,许是真的不知。”
“三弟和我看法类似,齐大非偶,就算司马琤对恬姐儿是真心,此事亦不可为。”凌靖雪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有了十足打算。“开朝功臣只剩徐家和司马家,近年来皇上对我们颇多留意,在风口浪尖与司马琤结亲,等于自己往火坑里跳。”
“既然驸马主意已定,干脆请老太太出面,向恬姐儿陈明利害关系,相信她不会不明白徐家的苦衷。”活生生拆散一对鸳鸯,凌靖雪于心不忍。思来想去,唯有希望徐恬与司马琤感情不深,太夫人尚能说得动。
徐寒却连连摇头,态度十分坚定:“我看着恬姐儿长大,她表面活泼懂事,其实性子非常倔强。再加上她对老太太素有心结,不劝还好,一劝只怕她更认死理。”
“那怎么办?”结合往日的观察,凌靖雪同意他对徐恬的看法,不由苦恼。
“我立即修书一封,让老太太和娘着手准备为恬姐儿说亲。你去总兵扶一趟,探探耿夫人的口气。”徐寒大手一挥,立刻做出了决断:“只要老太太那边看着合适,咱们出面将这门亲事定下来,赶在司马琤之前。”
“万一恬姐儿知道,岂不寒心?”凌靖雪很是犹豫,抬眸望着徐寒。
他却坚定摇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为了徐家一门平安,只好让她作出一点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