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口咬定娘亲肚里的孩子,也就是我,是你的骨肉。”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紧紧咬住嘴唇:“娘亲回到父皇身边不久,便发觉自己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郑氏觊觎娘的正室之位,便在父皇耳边挑拨,说娘亲对他不忠。”
凌风龙为人多疑善妒,朱镇堂与他交手多年一清二楚,但仍抱着一线希望:“陈姑娘对他情深似海,难道仅凭郑氏一面之词他就信了?”
“起初他确实不信,但郑氏捏造了一封你的遗书,故意派人传到娘的手里。娘生性单纯,想着与你相识一场,当即落了不少眼泪,正巧被父皇撞见。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凑巧,不必问也知是郑氏有意安排,朱镇堂双手握拳,攥得指节发白,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后来呢?”
“外祖父手握重兵,父皇不敢明着亏待娘,便以养胎为由送她回傲天寨休养,一住就是六年。后来父皇登基,在朝堂上与外祖父翻了脸,第二日便下旨封郑氏为皇后。娘身为他的发妻,竟然只得到一个宁妃的位分。”
“我听说凌风龙封了皇后,想当然以为是她。又听人说朝阳长公主是她的女儿,算算日子更无怀疑,没想到其中竟起了这样的变故。”
“朝阳本比我小着半岁,但郑氏处处要压娘一头,便生生改了我的生辰年月,将朝阳抬为长公主。”忆起朝阳颐指气使装姐姐的模样,她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朱镇堂忽然觉得不对,挑眉问道:“既然凌风龙觉得陈姑娘背叛了他,如何还会封她为妃?”背叛对男人而言乃生平大辱,就算陈慕飞军功再重也无济于事。
凌靖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着自己的脸道:“你说我长得像娘亲,难道就不像他?若非我幼时模样有七分像他,人人无可否认,他早就将我丢去喂了狗,怎会不情不愿地封一个公主名号给我!”
朱镇堂抬头打量了她半晌,终于默然无语。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凌靖雪索性不管不顾:“害死朝阳只是我复仇的第一步,郑氏除了害死娘亲,还与外祖父之死有关。我自小在傲天寨长大,决不能坐实外祖父含恨而亡。”
“陈老将军之死也与郑氏有关?”朱镇堂拍案而起,似乎比方才更激动。
他与外祖父本该是宿敌,怎地如此反应强烈?朱镇堂感觉到她的诧异,稳定了一会儿心神道:“当年我与陈老将军对战,家母和姐姐却千里迢迢从家乡赶来投奔。她们不识得两方旗帜,阴错阳差闯进了陈老将军的营帐。”
“若换了其他人,必用他们的性命要挟我投降,陈老将军却不屑为之。他不仅派人好生将她们送到了我身边,更严惩了心怀不轨的属下。我始终记着陈老将军这份情,后来他老人家远征西南感染瘴气,我便混进营帐想法子见了他最后一面。”
“你见过外祖父?”凌靖雪无比震惊,反手攥住他的衣袖:“他可说了什么?”
“我进去的时候陈老将军刚从昏迷中醒来,好半天才认出我是谁,握着我的手好半天不说一句话。”忆及当年的情景,朱镇堂感慨万千:“没想到一代英杰,竟也有垂暮的时候。我心里难过,默默坐在一旁,见他嘴唇动了动,忙凑上去听。”
“我听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老将军叫的是陈姑娘的名字,还有‘莺儿’和‘雪儿’。我不好追问,只得勉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凌靖雪眼中泛着泪光,低声解释:“雪儿是我的小名儿,莺儿是外祖母。”
朱镇堂点点头,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续道:“后来老将军眼神示意我靠近,我不明所以刚凑上去,他便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吓了我一大跳。”
当时凌风龙已经称帝,朱镇堂是天下通缉的要犯,无怪他多想。凌靖雪想着,渐渐止住抽泣,温声道:“说起来,还要多谢朱大叔给外祖父送行。”
大哥变成了大叔,等于承认了他是母亲的朋友。朱镇堂明白她的意思,想起陈蝶温柔娇俏的模样,心头一柔,唇边勾起一个和煦的微笑。
凌靖雪早就猜出他对母亲的心意,如今更确定了大半。她不点破,反而将话题转回陈慕飞身上:“莫非外祖父有话对朱大叔说?”
“不,他给了我一卷兵书。”朱镇堂神色平静地摇摇头,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我认得封皮上他的手迹,猜想是他老人家多年的心血,坚决不肯收下。陈老将军显得很着急,用尽全力说了六个话:‘夺天下,救蝶儿’。”
果然父女情深,陈慕飞临终时记挂的唯有陈蝶一人。凌靖雪感动得泪水长流,擦着眼睛道:“既然您手上有外祖父亲传的兵法,为何多年潜居与此?”
听她的意思简直是责怪他为什么不揭竿造反一般,朱镇堂皱眉道:“我不甚明白陈老将军的意思,亦不知皇后另有其人。当初陈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好夺了她夫君的江山?何况我手下一无人马二无兵器,起义谈何容易。”
凌靖雪听他语气中颇有不屑之意,转念一想便已明白,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凌风龙多年对她的不闻不问,及后来对她的利用。朱镇堂听得瞠目结舌:“我虽知他的为人,却想不到待亲生女儿也如此绝情寡义。”
“他心中只有江山,何曾有过父女天伦,”她面容哀伤而愤恨。
朱镇堂叹了口气,起身拿出一卷书,递到她的手中,语气中带着无限遗憾:“这些年来我痴心妄想,总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她一面,亲手将陈老将军的遗物交到她的手中。没想到我虽无福气见到陈姑娘,却阴错阳差救了她的女儿。如今完璧归赵,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略一思索,凌靖雪并未伸手接过陈慕飞的兵法,而是认真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朱大叔真的甘心这样籍籍无名过一辈子?”
“年老体衰,势单力薄,纵有凌云壮志又能如何!”朱镇堂叹道。
若他没有东山再起的想法,当年怎会胁持陈蝶逃生?为何不像项羽一般自刎于乌江之畔?凌靖雪故意试他心意,他亦不隐瞒,只因有心无力罢了。
“郑氏家族盘根错节,轻易不可除。”凌靖雪并未追问他的志向,话题一转:“况且郑氏位居中宫多年深知皇帝心意,若无强大外力,皇帝断不会无故废后。这些年来我百般思量,始终没有想出一个报仇的好法子。”
“郑霄阴险狡诈,他的妹妹只要得他一半真传,陈姑娘自然不是对手。”朱镇堂的思绪始终系在陈蝶身上,越想越恨,猛地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早知如此,当日我便不该将她送回凌风龙身边!”
凌靖雪被他唬了一跳,亦为他的真情流露所感动,顺势将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我嫁进徐家一则为了给自己找个依靠,二则想借徐家力量压制郑氏一族。但如今看来,父皇对徐家戒心太重,只怕不易成事。”
“诛晁错,清君侧。”朱镇堂忽然抬高声音:“陈老将军把兵法交给我,必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知道郑氏不会放过陈姑娘,期望我能抢先一步扳倒郑氏。但我身边已无一兵一卒,纵然得到他老人家的兵法秘籍,仍然无力回天。”
“朱大叔的心意,外祖父看得明白,否则怎会将毕生心血交到您的手中。”凌靖雪不愿他过分自责,安慰道:“我有个法子,不知朱大叔愿不愿意。”
朱镇堂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却不急着追问。
“黑云寨称霸一方,已成父皇的心头大患,两方迟早有一场恶战。”凌靖雪只说了个开头,朱镇堂立即接口:“傲天寨是陈姑娘的娘家,为她报仇天经地义。只要占据有利战局,大可名正言顺提出让凌风龙处置郑氏。”
他猛地立起身,眼中跳动着火花,刹那间仿佛年轻了十岁:“与其余生碌碌无为,倒不如为陈姑娘拼上一把,就算把命送在战场也不枉了。”
“这块玉佩,是小时候黑云寨主李明扬送给我的满月之礼。”凌靖雪从颈中解下一块莹白晶莹的玉佩,放在朱镇堂的手中:“我连夜将兵法誊抄一份,朱大叔带着这两样上黑云寨,必能见到李明扬寨主。”
朱镇堂多年潜伏山野,却始终放不下曾经的雄心壮志,如今听到凌靖雪的话,昔日的豪情瞬间被点燃了。他郑重地点头,望着她的眼睛:“你放心,我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陈姑娘和陈老将军讨一个公道!”
多年心愿总算有了指望,凌靖雪激动得热泪盈眶,握着陈慕飞的兵法盈盈拜倒:“朱大叔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靖雪拜谢。”
朱镇堂忙伸手搀起她,不经意对上她那双酷似陈蝶的眸子,心头蓦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默默发怔。凌靖雪见他神情猜到大概,脑中不知不觉闪过徐寒的影子,苦涩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