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朝堂上发生的一切,朝阳公主在御书房外跪了三个时辰,最终被郑皇后亲自拉走,始终没能见到父皇。
扯着母后的衣襟,她哭得撕心裂肺:“母后,儿臣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儿臣!怎么办?母后,我不能嫁啊!”被男人厌弃的女子有多惨,后宫一张张未老先衰的容颜足以说明。想着未来独守空闺的日子,朝阳不寒而栗。
荷澜细细描述了母女痛哭的场面,凌靖雪低低叹息:“她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里,我呢?”收起哀伤的目光,沾湿的帕子揩了揩脸,她立起身,语调清冷如腊月寒冰:“你把我的话带给珍珠吧。”
郑皇后唯恐朝阳伤心过度有个好歹,令后宫妃嫔日夜不断到延明宫陪她说话,独独吩咐凌靖雪留在殿中。田贵妃接到荷澜的讯息,拎着朝阳最喜欢的豌豆黄,殷勤地宽慰阖宫上下:“你们辛苦了,公主近来可好?”
左不过想着法子拍皇后的马屁,索性卖个人情,翡翠明知她抱着打听消息的目的,亦大倒苦水:“公主三天不吃不喝,皇后急得几乎发疯,刚请了太医来瞧。”
“哎呀呀,这可怎么办?”田贵妃嘴里嚷嚷,面上毫无焦急的神色:“太医怎么说?可惜刚出炉的豌豆黄,想着公主最爱吃,这才趁热拿来。”
翡翠心中一动,公主刚服了药精神不好,闻到香味愿意吃点也未可知。但自己要给皇后报信腾不出空,她犹豫了一下:“娘娘稍等片刻,奴婢回来陪您一起进去。”
田贵妃笑得客气,随手指了个宫女:“翡翠姑娘有的是要紧事,陪着本宫做什么?这个丫头生得伶俐大方,她陪着本宫便是。”
名为陪伴,其实是监视她对朝阳公主做了什么。田贵妃头脑愚笨,失宠已久,每每掏心挖肺巴结皇后和公主,想必不敢做出格的事。翡翠瞟了珍珠一眼,点头吩咐:“既然贵妃娘娘喜欢,你且小心伺候着。”
珍珠搬了椅子在朝阳床边,田贵妃亲手呈上热气腾腾的豌豆黄。朝阳只看了一眼,虚弱地摇了摇头:“拿走,本宫不想吃。”
田贵妃双眼一眯,两行清泪如珠滚落:“公主可要爱惜身子。就算您不想嫁,总要吃点东西,否则怎能说服皇上收回成命?”
朝阳听她话中有话,眼睛一亮,反手攥住她的纤柔玉腕:“父皇答应了?”
田贵妃无限怜悯望着她,别过头轻轻啜泣着:“本宫陪着皇后劝了几个时辰,皇上却说圣旨已下驷马难追,万万不能更改。”
朝阳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气若游丝:“走,都出去!”
田贵妃忙道:“公主勿要多思,男女之事本就难说。本宫有个侄女,被父母许配给一个病怏怏的秀才,亦是好说歹说不愿意,一横心竟以死相逼,迫使家人回绝了亲事。后来秀才高中进士,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若在往常,听到她漫无边际的闲扯,朝阳早就掉头而去。此刻她却精神大增,咬紧她的话追问:“你说她以死相逼?用的什么法子?”
“小孩子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蠢得很!”田贵妃轻蔑地撇撇嘴,为朝阳掖好被角,又把话题荡了开去:“皇后娘娘相中了兴和苑的一块地,打算给您盖一处宅子……”
朝阳忽道:“把刚才的豌豆黄拿来。”
田贵妃喜不自禁,亲自服侍朝阳用了好些,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话。临走还不忘叮嘱珍珠:“公主想吃尽管告诉本宫,什么时候都方便。”
翡翠松了口气,笑吟吟送她出门,又赶着给皇后报讯。午后又有几位妃嫔过来问好,见朝阳精神大好,各个喜不自禁。朝阳听着外间人语喧哗,似多了不少服侍的人,定了定神,暗暗攥紧手里的白绫。
“本宫歇息一会儿,你们都去外面服侍。”她面无表情吩咐,想了想又补充道:“莫要走远,在门口守着便是,本宫叫你们随时进来服侍。”
翡翠不在,小宫女们不敢提出异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躬身退了出去。她们不敢大意,屏气凝神听着房里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砰地一声闷响,似一本书落在地上,又似桌椅翻倒。迟疑着正想推门看看,忽然一声叫喊划破长空:“不好了,着火了!来人啊!”
顿时四下乱成一团,人人都随着声音奔了过去,提桶、打水、找人帮忙,忙得焦头烂额。翡翠一会指挥这个,一会责骂那个,竟将朝阳的事忘在了脑后。
妃嫔们得信陆续赶来,凌靖雪亦在其中。她瞟了瞟朝阳的房门,垂下头,面有不忍之色。荷澜看得分明,悄悄捏了捏她的衣袖。
郑皇后闻讯而来,问明火是从小厨房燃起来的,离朝阳寝殿甚远,略略放心:“公主今日可用了膳?现在怎么样了?”
小宫女猛然想起方才奇怪的闷响,哆哆嗦嗦遮掩道:“早上田贵妃娘娘送的豌豆黄公主吃了好些,想休息一会儿,吩咐奴婢们不准打扰。”不敢抬头看皇后,用眼睛瞟着翡翠,拿不定主意。
田贵妃笑着邀功:“本宫想着公主爱吃,一早便让人送了好些,还陪公主聊天解闷……”这么一打岔,小宫女便把话咽进了肚里。
郑皇后不喜地斜了凌靖雪一眼,语带讽刺:“一场小火,该来的不该来的怎么都来了?时候不早,各自散了吧。”
“儿臣随处转转,想着朝阳姐姐身子不爽利,这才过来瞧瞧。”算算时间,凌靖雪眉头一紧,微微福了福身:“不知皇姐好些了没有,儿臣想去看看她。”她始终不忍心置朝阳于死地,绕了个弯子提醒。至于皇后能不能听懂,全看天意了。
郑皇后听她不软不硬顶了回来,诧异地扬起眉毛:“朝阳好得很,无须你费心。本宫吩咐你不得外出,全当耳边风么?本宫且不与你计较,还不回去?”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一步步走远,不禁黯然神伤:但愿朝阳不要太恨她。
马声嘶鸣,徐寒纵身跳下,来不及乘车,足不沾尘一路直冲洛湘阁。徐庭仪远远跟在后头,脸色阴沉,对方之汶拱手道:“多谢方大人仗义相助,日后五小姐出阁,徐家必厚礼相赠。”这么一折腾,还有多少人家敢上门求娶方五娘还未可知。
方之汶却不甚沮丧,皇帝一道圣旨将徐家逼上绝境,恰好给了他一个拒婚的理由。相比冒天颜不悦与徐寒结亲,方五娘难嫁实在算不上什么。
徐寒自然不这么想,他了解方五娘的性子。外柔内刚,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情女子。听说了圣旨的内容,她会作何反应?晕倒?痛哭?还是寻死觅活?他不敢想象。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怦怦乱跳,双腿却阵阵发软。
“二哥且慢,”院门紧闭,徐寒抬脚待要踢门,一个身形婀娜的少妇从古槐后转出身形:“五娘没事,妾身有几句话想说与二哥听听。”
方四娘语气平淡,徐寒慌乱的心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听得方五娘无事,他长舒了一口气:“近来事多,五娘有劳三弟妹照料。”
方四娘听他一副夫君口吻,抿唇浅笑,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五娘好福气。”顿了顿,她解释道:“刚才太夫人唤我过去,说了朝上的事。我让小竹几个陪着五娘刺绣,旁人不许靠近。妾身守在这里,只想听听二哥的打算。”
条理清晰,头脑清楚,徐寒暗暗叹息:“若五娘像弟妹一般,我也不必如此担心。”
方四娘听他口气已经黔驴技穷,心里接受了圣旨赐婚,不由感到微微的失落。但她身为徐府的儿媳,当然不希望自家妹子给整个徐家带来灾祸,很快振作精神:“朝阳公主下月进府,我打算与父亲商议,后日便将五娘送到扬州休养。”
徐寒面色凝重,缓缓点头:“有劳了。”
“关于五娘的未来,妾身还想讨二哥一句话。”方四娘目光灼灼,略含凌厉望向徐寒:“妹妹待二哥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她自小是个实心孩子,喜欢的玩具旧了破了也好好收在身边,何况是痴心爱着的人?”
“如果非逼着与旁人订亲,以她的性子,只怕……”方四娘瞟到徐寒瞳孔猛然收缩,满意地续道:“但朝阳公主岂是好相与的?左右为难,妾身不敢擅作主张,悄悄瞒着父兄,想求二哥一个意见。”
说得客气,其实是逼他给方五娘一个交代。徐寒知道她们姐妹情深,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颇为动容,回应的话语掷地有声:“如果公主容不下五娘,我也容不下她!弟妹放心,今生今世我徐寒绝不会对不起方家五娘!”
他平日总是不苟言笑,不想竟深情如此!方四娘联想起自家丈夫不冷不热的神情,百感交集,长长福身:“妾身替五娘谢过二哥!”
方五娘与丫鬟们玩闹了几个时辰,隐隐觉得不对。往日这个时辰徐寒早该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影?不仅徐寒,姐姐和姐夫也不知去了哪里。小竹一边心不在焉说着话,一边神色紧张瞟着门厅,一定出了事!
难道是徐寒?她越想越不安,提着裙子便往外跑,不偏不倚与走进的徐寒撞了个满怀。伸臂一把捞住她的腰身,他眼角含笑,打趣道:“想我了?”
方五娘见他神色如常,略略放心,忽然发觉自己被他大手搂住,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嗔怪道:“还不放手,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徐寒不仅不依言松手,反左手一勾将她横抱在怀里,眉宇间柔情浓得化不开:“你把眼睛闭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方五娘又羞又喜如在云端,轻轻合上眼,头埋进他的温暖的怀抱,嗯了一声。
丫鬟们臊得无处可躲,偏偏掩不住好奇,一路追着看徐寒大步将方五娘抱上了油壁小车。方五娘侧躺在他怀里,仿佛做了场不真实的梦,头脑一片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感觉车吱呀几声停了。
待要睁眼,他附耳道:“再等一会儿。”原来不是梦!甜蜜霎时溢满了心房,她含羞带嗔应了一声,紧紧闭着眼睛。
似乎在柔软的草地中,四面八方飘散着花木的芳香。徐寒轻轻将她放在身旁,牢牢握着她的小手。方五娘睁开眼,原来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边摆满各色鲜花,香味四溢,她最爱的鹅黄芍药摆在正中,娇艳欲滴。
徐寒眉目情深,张臂将她揽在怀中,吻着她的秀发,低低道:“喜欢吗?”
方五娘脸烫得几乎要喷出火,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与他如今亲近过。虽说徐府上下早就默认了两人的关系,下人们也当她未来少奶奶一般看待,两人却始终恪守礼节,很少有动情的表现。
“五娘,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只要记得,我心中唯有你一人。”他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只要相信我,其他都不要管。”
怎么回事?她想发问,却贪恋此刻的温存,不忍打破甜美的幻梦:“我自然相信,其实……其实我也是一样。虽然咱们……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徐寒知道她生性羞怯,能说出这番话不知鼓起了多少勇气,更加感动。微微侧头,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他认真地说:“五娘,皇上下旨让我迎娶朝阳公主,但我心里放不下你。天涯海角,我带你走,好不好?”
方五娘大惊失色,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这怎么行?你走了,徐家岂不是……还有姐姐、姐夫,我爹会怎么想?”
他神色黯然:“皇上早晚都要治徐府的罪,拖着又能如何?他故意要拆散咱们,我怎么舍得?五娘,难道你放不下荣华富贵?”
“自然不是,可是……可是我们不能……”她心乱如麻,坚定认为此事不妥,但应该怎么办,她半分没有主意。
“如果我们回去,我就只能迎娶公主。”徐寒狠了狠心:“就算你愿意委屈做妾,我也不愿意。但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嫁给旁人。”
方五娘如遭雷击,面色灰败,颤抖着嘴唇,良久道:“我们不能走。”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徐寒眼中闪过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