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醉人,蜜语温情,方五娘沉沉睡去。徐寒将她抱出院子,方四娘早在车上等候。他无限怜惜地望着她,痴痴道:“请弟妹好好照顾她。”
方四娘擦着眼睛点头:“有二哥的心意,五娘必能振作起来。住在二姐家里,行动皆有人照料,我派了贴身的人照顾,二哥只管放心。”
徐寒点点头,恢复了冷静:“下月公主进府,要忙的事还有很多,五娘就托付给弟妹了。”转头吩咐小厮:“大夫人申时三刻进门,你们速把房间打扫干净。”
若说徐府这厢是生离,皇宫此刻无异是惨烈万分的死别。郑皇后望着昏迷不醒的朝阳公主,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唤着女儿的乳名。
身边的嬷嬷看不下去,厉声质问跪在地上的太医们:“公主什么时候能醒来?”
面如死灰的太医哆哆嗦嗦地回答:“娘娘节哀……公主耽误了时辰,怕是……”
“一派胡言!”郑皇后蹭地立起身,足下摇摇晃晃,抬起右手指着太医骂道:“你敢诅咒朝阳!本宫杀你全家!”
嬷嬷见她面容扭曲,精神已不堪负荷,忙做了个手势让侍卫把软倒在地的太医拖了出去,好言劝慰:“娘娘勿要心急,公主过会儿醒来,看到您的憔悴的模样一定心疼。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看在公主份上多少吃一点吧。”
郑皇后充耳不闻:“把昨天的事再说一遍!”声音冷得让人发抖。
翡翠眼前一黑,明白大限将至,支撑着磕了个头:“公主不让人在屋里服侍,我们都在外面守着。小厨房起火,大家赶着过去,没想到公主在房里……”
“全部杖毙!”郑皇后目眦欲裂:“一个都不许留!”
延明宫惨呼震天,整个皇宫弥漫在哀伤凄厉的气氛中。皇帝下旨封锁消息,郑皇后守在朝阳床前七天七夜,等来的却是女儿冰冷的尸身。
“公主,您歇歇罢。”荷澜眼眶红红的,心疼地望着诵经不止的凌靖雪:“您当初也劝过,皇后不听反而训斥了您一顿。都是天意!”
“我知道,但她毕竟是我的姐姐。”她手指不停拨动着佛珠:“但愿她投生一个好人家,皇室无情,我们都是一样的苦命人!”
“好歹她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您还要继续受罪。”荷澜眼泪夺眶而出:“徐家态度冷漠,皇上对您不像朝阳公主般怜爱,奴婢真怕您嫁过去受气。”
“受的气再多,还能比得上在宫里么?”凌靖雪凄然一笑,抬头望望天色,喃喃自语:“再等三日就该与徐家过定了。”
比传旨的公公来得更快的,是悲愤交加的郑皇后。她不问青红皂白,一个耳光重重劈在凌靖雪脸上,嘶哑着喉咙:“是你,是你害了朝阳!”
凌靖雪仿佛被吓得呆了,动作缓慢擦去嘴角的血渍:“母后……”
郑皇后一口唾在她脸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她脸上,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定是你!你哪有那么好心让本宫去看朝阳,是你害的!”
“本宫想去看看朝阳,你不让,如今倒来怪本宫?”凌靖雪痴呆的眼眸瞬间变得清亮冷静,嘴角微挑毫不畏惧望着她:“若非你处处看我不顺眼,怎会害了朝阳?”
郑皇后被她的变化惊得瞠目结舌,步子一晃软倒在嬷嬷身上:“你……你一直是装的?本宫早就怀疑你,原来你一直在装傻充愣!”
“若非如此,本宫的尸首早就被你喂了狗,焉能活到今日?”语气中毫无悲伤,更多的是庆幸,她凝视着郑皇后:“你一步一步走上皇后之位,还不明白生存之道?”
郑皇后一眨不眨瞪着她,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朝阳……”
羽翼未丰,还不是翻脸的时候。凌靖雪忍着恶心柔和了表情:“皇姐去世本宫与母后一样伤心。”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念珠:“本宫沉默寡言只为求个安安稳稳归宿,其他断不敢想,更不敢与皇姐争。”
“争?”郑皇后恍然大悟:“你以为朝阳去了皇上就会怜惜你?想得美!就算后宫子嗣都死光了,你父皇也不会正眼瞧你一下!”
她当然不了解凌靖雪心里的恨。雨夜里冰冷的眼神、十几年来的不闻不问,早已摧垮了她对父亲的全部期待。除了身体里残存的孽血,她与那个男人再无关联。她强力掩饰着厌恶的表情,淡淡道:“儿臣不敢。”
或许她恭顺的态度激起了郑皇后的愤懑,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咬牙切齿地吩咐:“将这个贱种乱棍打死,拖出去喂狗!”
嬷嬷十分为难,刑不上大夫,何况凌靖雪公主之尊。皇帝虽然不喜欢这个女儿,亦不会允许郑皇后用极端手段将她处死。她犹豫着劝道:“娘娘,是不是与皇上商量一下?等查清了公主的死因再处理她也不迟。”
几日来水米不进让郑皇后精神恍惚,凌靖雪一张脸浮在眼前,眉眼渐渐变形,嘴角上扬,重叠,放大,竟然变成了陈蝶的脸。
她干嚎一声,如一头发怒的母狮,扑向凌靖雪的方向,嘴里叫骂着:“陈蝶!果然是你这个贱人!要报复冲本宫来,你敢动朝阳?”
力量大得惊人,嬷嬷眼疾手快抱住她的腰肢,她丧心病狂地挣扎着,眼看就要挣脱。凌靖雪退了一步,嘴唇抿成一条线,略显紧张地望着她。
“将皇后带回宫。”明黄的身影负手而立,阴鸷而残忍的表情丝毫看不出丧女的伤感:“朕已下旨,昭林公主下嫁徐家二公子。”
“什么?”郑皇后脑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望着皇帝:“朝阳她……”
“朝阳公主意外身亡,敕封和静朝阳长公主,七七四十九日后发丧。”凌风龙打断她的话,看得她心底寒凉:“朕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郑皇后“啊”地惊呼一声,双眼一翻就地晕了过去。凌靖雪咬着嘴唇,充满戒备望着凌风龙越来越近的身形。他唇角一扬:“朕救了你,你如何报答?”
一瞬间,对着癫狂失控的眼眸,凌靖雪几乎以为郑皇后要将她撕成碎片,后悔一时激动暴露了装傻充愣的事实。朝阳是她捧在手心的独生爱女,莫说一个遭人白眼的公主,即使面对太后,郑皇后亦不曾退让半分。
尖利的指甲就要触到她的喉管,没想到救她于水火的竟是凌风龙!那个十年未曾召见过她、记不得她年纪的、所谓的“父皇”。除了震惊,她没有其他的感觉。
而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竟然让发狂的郑皇后就地晕了过去。
这些年来郑皇后虽无宠,始终与皇帝相敬如宾,是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和睦夫妻。宴席上温馨的一家三口,令多少妃嫔恨酸了牙。直到此刻,凌靖雪才知道原来郑皇后一直从心底畏惧凌风龙,根本不敢违抗他的任何命令,以至失望昏厥。
凌风龙,她到底看不透他。他究竟是何样的人?
他的唇角高高向两旁扬起,对她伸出右手,和蔼微笑:“怕了吗?没事了。”离得太近,深入肌理鱼尾样散开的皱纹清晰可见,挥斥方遒的青年将军已成了老练成熟的君王。她望着高高在上、永远冷漠孤傲的父皇,一阵眩晕,忘了行礼。
皇帝不在意她的失礼,反而微笑着抚了抚她的秀发。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千百次重复过相似的举动,仿佛她从来都是他心爱的女儿。“时候不早了,朕明日再来看你。放心,有朕在,无人敢欺侮你。”
看着嬷嬷扶走了晕倒的郑皇后,他细心安排了侍卫,这才一步三回头离去。
十六年来,凌靖雪没有享受过一时一刻的父爱,忽然到来的幸福不真实得让她颤抖。目光流转,她不经意留意到脚边一方素白的手帕,是他遗落的吗?
帕子上绣着两只翩翩飞舞的蝴蝶,针脚细密,她眼睛一花,泪水止不住滚落。荷澜见她神情有异,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不由惊呼:“宁妃娘娘!”
母亲姓陈名蝶,常用的帕子上总是绣着起舞的蝴蝶,她早就看得熟了。母亲早早失了宠,却始终惦记着他,临终前亦轻轻呼着他的名字。
她恨母亲傻,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死心塌地。母亲总是摇摇头,面上挂着温柔的微笑,让她气得发狂。
他为什么会有母亲的帕子?难道他一直惦记着她?凌靖雪只觉心中最柔软的一角瞬间被击中了,温热的泪模糊了她的眼睛。难道她一直错怪了他?
一夜的梦冗长的混乱,她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漫步河边。母亲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失落,不时凝望北方飞过的大雁,心事重重。
她明白,母亲在想念父亲。幼小的她摇着母亲的手:“娘,爹虽然不在家,还有雪儿陪着你。娘,莫要难过,雪儿陪着你。”
一语成谶,果然只有她陪着母亲。即使母亲再度怀孕,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也再没有出现。年幼的她听说父亲新纳了三位美人,承瑛殿里夜夜笙歌,欢乐的笑声远远传到雅蝶居,母亲的脸如死灰一样惨白。
梦境飘转,她跪在殿外,不间断地拍着门,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小小的身影在暗沉的夜色下化成一个不起眼的黑点,衬托出她的绝望。
梦里的她叫的嗓子又干又痒,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面容模糊的宫人们步履匆匆掠过她的身边,没有人敢停下来问她一句。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又累又饿,甚至没有力气讨一口水。
“你要吗?”清脆的童音天籁般悦耳动听,她转过脸,小男孩漆黑似星的眸子熠熠生辉,撞进了她的心:“我不喜欢吃苹果。”
他手里攥着一个红红的苹果,递给她。她盯着苹果,心里渴望得发疯,却不敢伸手去接。妃嫔的白眼、姐妹的欺负她受过太多,表面上红艳艳的苹果,其实是含有剧毒的砒霜,下一刻便置她于死地。
小男孩不知她想些什么,只觉举着苹果的手臂又酸又麻,干脆大着胆子塞在她怀里,嘟着嘴抱怨:“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她的注意力全在苹果上,小心翼翼试探着咬了一口,甜美的甘液滋润了她干涸的喉咙。有毒也认了,她狼吞虎咽连苹果核一起吃下,缓了口气,抬头想道一声谢,却只看到小男孩遥远的背影。
“你别走,你是谁?”凌靖雪嘴唇动了几动,声音越来越大:“你别走!”
“公主,发恶梦了?”荷澜披着衣服匆匆赶来,递上一杯清水。望着她疲惫的模样暗暗叹息:快十年了,公主总是在睡梦中惊醒。
重新睡下,好不容易一觉到天亮。凌靖雪发现素白的手帕被她攥了一夜,变得皱皱巴巴,唯有一对蝴蝶色泽鲜亮、栩栩如生。
荷澜一边为她梳妆,一边附耳轻道:“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天一亮就来了,奴婢要带话他说什么都不肯,现在还在院里候着呢。”
今非昔比,皇帝眼风一变,奴才们的脸变得比走马灯还快。她不慌不忙选好衣衫,施施然落座,方抬手示意传话。
苏公公满脸堆笑,恭恭敬敬打了个千:“皇上赐了十五匹杭绸、十五匹云锦、十五匹丝光锦、十五匹印花绸,给公主裁制四季衣衫。”衣裳素来是女子挚爱,何况都是上好的品种。他知道凌靖雪被郑皇后排挤,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新衣,故意顿了顿,等待着大喜过望的她丰厚的赏金。
进进出出的光彩夺目的绸缎落在凌靖雪眼里,仿佛对过往无情的讽刺。她只觉眼睛酸胀得难受,挥挥手示意知道了,只给了几两碎银子。
苏公公有些不满,但想到皇帝对昭林公主的重视,不敢表现在明处。“皇上还说请公主过了午时到御书房请安,商议婚事。”
凌靖雪诧异地抬了抬眉,御书房对她向来是禁地,难道凌风龙真的转了性?莫非朝阳的离世勾起了他的父女天性,令他心生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