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稍纵即逝,行囊打点完毕,徐寒随身带了书剑和砚剑两人服侍,凌靖雪为了轻装简行,亦只挑了荷澜和墨竹,把院里的事托给了徐恬。
李姨娘挺着高高的肚子,眼含热泪拉着凌靖雪不松手:“妾身嫁进徐家多赖公主照应,本想腆着脸请公主做我孩儿的干娘,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低下头抚着肚子,轻声细语:“娘和干娘一起疼你,好不好?”
算算日子,再过两个多月她就要生了,徐梧回府却遥遥无期。她与徐寒两人去了西南,她一人带着孩子留在徐府,难怪动了认干娘的心思。
李姨娘身份低微,孩子又是庶出,就算生下了徐家长孙也威胁不了大奶奶的地位,要提防的只有三奶奶一人而已。反正与方家两姐妹关系不可调和,凌靖雪倒不在乎再担一个虚名。她弯下腰摸摸李姨娘的肚子,笑语盈盈:“我可得听她亲口叫我干娘才作数,你叫岂不乱了辈分!”
李姨娘大喜过望,纳头便要下拜,被凌靖雪及时搀住,埋怨道:“眼看就要生了,还这么多礼数做什么!等你的孩子落了地,多给我磕两个头也不迟!”
名声毕竟是虚无之物,为了万无一失,凌靖雪细细将徐梧的嘱托告诉徐寒。他果然感慨良多:“三弟对李姨娘情真意挚,每每来信必问她的安康。你放心,我自后向老太太说明,让她派人好生照料着李姨娘。”
临行前两三日,徐恬红着眼睛来道别,伏在凌靖雪肩上泣道:“二哥和二嫂这一去,不知三年五载才能回来,到时候只怕我已不在家里了!”
徐恬刚满十三岁,明年就要开始议婚了,嫁到哪里都是个未知数。凌靖雪念及此处亦感伤不已,搂住她叹道:“但愿你能留在京师,咱们也好时时相见。”
到了出行当日,徐家门口更是人满为患。皇帝派苏公公赐了两车赏赐,徐庭仪和徐寒的同僚均赶来送行,直到午时车马终于缓缓开动。
凌靖雪与荷澜、墨竹三人共乘一车,前后都有卫兵保护。刚开始墨竹兴致勃勃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经不住舟车劳顿,不出半月便萎靡不振。掀开帘子角偷偷望了几眼,她忍不住哀叹:“真的要走两三个月么?”
荷澜正为凌靖雪整理书箱,笑道:“只怕两三个月都不见得到,你且熬着罢。”凌靖雪靠在车上,手中随意翻着书本,一面听二人拌嘴,一面神游天外。
她希望与徐寒同行,除了感情上放不下自己的夫君,亦想借机调查清楚外祖父的死因。自从郑氏在凌风龙面前进谗言,诬陷陈蝶与朱镇堂关系不明,陈蝶便一****失了宠爱。后来凌风龙索性眼不见为净,将她赶去陈慕飞的帐中养胎,直到登基后才接回她母女二人,安置在偏僻的雅蝶居。
情不自禁摩挲着自己的脸,凌靖雪自嘲地苦笑:其实她生得极像凌风龙。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立刻相信了陈蝶的清白,封她为昭林公主。但她永不会忘记,前半生待她最好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外祖父陈慕飞。
越靠近云南边境,童年往事就越清晰地在她的脑海浮现。加之水土不适,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或是不断梦呓着外祖父和母亲,痛哭流涕。出于军中风纪考虑,徐寒本与她分室而居,后来心急如焚亦顾不得了,每晚将她搂在怀中温言抚慰,直到天明方得安寝,总算安宁了不少。
凌靖雪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不愿因为一己之身拖累全军,亦心疼徐寒身体,好歹劝了他按时赶路。她白日窝在车里休息,荷澜墨竹悉心照拂着,一月下来渐渐适应了潮湿温热的天气,精神亦好了许多。
她贵为公主,病中仍以军务为重,再苦再累也不抱怨。将士们开始对女子随行颇有微词,继而觉得她身娇肉贵惹人厌烦,最后终于被她的坚韧打动。领兵主帅魏将军看她面色惨白如纸仍强力振作精神,亦赞叹不止。行军两月,部队逐渐靠近云贵边境,凌靖雪与将士们的关系也逐渐融洽。
“公主前些日子身子不适,二少爷急得不得了,几乎就要求魏大人送公主回京呢!”墨竹看凌靖雪精神甚好,笑着打趣:“当时荷澜姐姐说了一句:西南之行对公主极其重要,主子个性倔强,断不会因病返程。”
“奴婢在旁边看着,二少爷神色变得郑重,朝荷澜姐姐笑了笑,转过身低低嘟囔了一句。”话到嘴边,墨竹偏偏卖起关子,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歪着头笑道:“后来我问了砚剑,才知道二少爷说了什么,公主想不想听?”
荷澜笑着推了她一把:“小丫头,还不痛痛快快地说!”
“二少爷说:我竟忘了,她与五娘原不同。”墨竹双目灼灼观察着凌靖雪脸上的表情变化:“砚剑说二少爷嘴上不承认,心里其实很敬佩公主。”
虽说方五娘离开了徐寒,凌靖雪记着昔日二人你侬我侬的甜蜜,总对徐寒的感情抱着三分怀疑。而今听了墨竹的话,她忽然豁然开朗,想起临行前李姨娘的话。
“二少爷对方姨娘因怜惜而珍爱,对公主却因钦佩而敬爱,二者不可相较。就算他日方姨娘回到二少爷身边,至多做一个以色事人的宠妾,断断不会威胁到公主的地位。倘若公主能借此次西南之行融化二少爷的心,化敬爱为****,来日就算二少爷身边女子层出不穷,公主在二少爷心中仍稳如泰山。”
李姨娘是醉香楼的头牌,对男子心思的了解入木三分。乍听之下凌靖雪大为窘迫,根本无暇细思话中的道理。而今对照徐寒的话细细一品,方明白她的睿智。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砚剑忽然敲了敲车门:“二少爷请公主下车一叙。”
一路上为避嫌徐寒与她交谈甚少,更不必提让砚剑亲自传话了。她心里发急,整衣下车,却见徐寒倚在马旁,似笑非笑望着她。
“徐将军,”凌靖雪一怔之后从容行礼,唇边泛起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狡黠,余光斜瞟偷眼打量着他:“不知将军所为何事?”
明明身体不舒服,还要装得端庄大气,甚至故意降低姿态,在众人面前给足他面子。稳重而不失可爱,徐寒不禁心中感叹: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抬手与她迅速一握,继而放开,徐寒保持着气度:“此处名为邓川,前面不远既是降龙山。末将已向主帅请示过,可陪同公主到山上祭拜。”
凌靖雪倏然变色,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中泛着泪花,盈盈下拜:“多谢将军体察!请将军稍后片刻,且容本宫收拾一点随身之物。”
旁人听得不明所以,荷澜却一清二楚。她沉默地服侍凌靖雪换上一身素衣,头上的珠玉首饰亦换了一色素净银白,愈显出凛然纯净的气质。
降龙山正是当年陈慕飞重病身故之处。因天气潮湿尸体容易腐烂,随军将士不得已将陈慕飞火化,骨灰运回京中交与宁妃陈蝶,却将他随身穿着的铠甲与其他常用器物葬在了降龙山,以表崇敬之情。
“我差人打听过,当地百姓仰慕唐国公品性,时常有人自发打扫陵墓。”徐寒见她伤心的模样多有不忍,温言安慰:“唐国公率七万大军南下云贵,沿途却能做到秋毫无犯,百姓们至今提起仍赞不绝口。”
“外公祖上书香门第,甚是不屑小偷小摸的行径,驭下极严。”凌靖雪擦擦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娘生前一直希望来降龙山看看,今日我总算圆了她的心愿。”情到深处不自觉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徐寒宽厚的手掌,眸光温和明亮:“谢谢你。”
徐寒只觉热血上涌,一切危险困难都抛到了脑后。适才主将魏大人道降龙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因此被陈慕飞选中作最后安营扎寨之处。他一再暗示徐寒,凌靖雪身份贵重,若有心怀不轨之人埋藏在降龙山伺机行动,出了什么闪失麻烦无穷。
但徐寒深知她对陈慕飞的心意,若过降龙山而不入恐怕会抱憾终生。最后拼力求了魏大人,同意大军在邓川多耽一天时光,他陪着凌靖雪上降龙山。
凌靖雪不知个中曲折,只道他们不愿大队行动扰了山上百姓清净,亦不多问,骑着马安安静静跟在徐寒身后,回忆着与外祖父相处的往事。
山路崎岖难平,凌靖雪看似漫不经心,却总能最及时地调整马行方向,不见分毫狼狈之态。随行保护的十几个兵士起初大不以为然,而后纷纷赞叹不绝,连称昭林公主果然是唐国公的嫡亲孙女,一举一动深得国公真传。徐寒听在耳中,面上不自觉起了几分得意之色,却被余光侧扫的凌靖雪瞧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