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丫鬟们准备安神的汤药,凌靖雪握住李姨娘的手,叹道:“你受累了。”
“公主哪里话!”李姨娘脸色比方才红润不少,紧紧攥住她,眼里闪着泪光:“她故意撞我,我不过帮她演得逼真一点罢了。没想到湖边路滑,险些失了脚。多亏公主拼力救护,否则我和孩子只怕……”
“放心,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你出一丝差错。”凌靖雪咬着唇,回想方五娘的胆大妄为,恨恨道:“来来回回只一招,我总不能次次都让她得了意。花园里人来人往,总有一个半个多嘴捅到太夫人面前,有她的好看!”
“嗯,”李姨娘显得有些疲惫,凌靖雪起身叮嘱香柳:“好生守着你家姨娘,无论多晚,有事直接告诉荷澜,我自有打算。”
适才香柳被吓得魂不附体,闻言连连点头:“公主放心。”
想起方五娘哭哭啼啼离开,凌靖雪边走边问荷澜:“驸马可在方姨娘房中?”
“奴婢刚刚问过了,驸马在书房里呆了几个时辰。倒是书剑鬼鬼祟祟地进了方姨娘的院子,大概是送东西,不知是自己上赶着巴结还是驸马的意思。”
没第一时间赶去哄着方五娘,徐寒的表现已经让她相当意外,想了想,唇边漾开一缕微笑:“虽然驸马不想去,我们可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你让画芍给小昙她们行个方便,派墨梅过去盯着,咱们就等着看好戏。”
荷澜掩袖而笑:“只怕方姨娘有的一场大闹了。”
“姨娘吃了汤羹,眼睛红红的,只问二少爷什么时候过去。”书剑垂手向徐寒回报,抬眼观察着他的神色,添油加醋劝道:“小的看姨娘哭得眼睛都肿了,当真可怜,不知道会不会伤到肚里的小少爷。”
小少爷?砚剑嗤之以鼻,强忍着没有露出轻蔑的神情,插话道:“今儿管事们收到不少书信,似乎有三少爷的,小的一会儿过去问问。”
毕竟放心不下,徐寒思虑再三还是让书剑以送汤为名探了探方五娘的情况。湖边发生的一切三人皆瞧得清楚,李姨娘九死一生尚安安静静,方五娘作为始作俑者反倒闹将起来,简直莫名其妙。忆起徐梧三番四次托付他照顾好李姨娘,偏偏是方五娘惹了事,徐寒越想越觉惭愧不已。
“你们去给公主传个话,今晚在正房歇。”他始终硬不起心肠责备方五娘,却头痛她哭闹不休的模样,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砚剑去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回话:“荷澜姑娘说公主今儿受了惊吓,服了汤药早早歇下了,还请二少爷在别处将就一晚。”
若在书房睡觉,只怕惊动了太夫人。徐寒万般无奈之下,硬着头皮进了方五娘的小院,远远即听到阵阵哭声,夹杂着女人刺耳的尖叫。
隐隐可听出方五娘的声音:“公主好,你去伺候她啊!吃里扒外的东西!”咣当一声瓷器的闷响,大约是砸中了什么东西。
徐寒顿时后悔,沉着脸走到窗边,却不推门,凝视倾听着屋里的动静。
“小姐,我没有这个意思,也不敢吃里扒外。”一个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稀像是霜苹。徐寒不禁诧异,霜苹和雨桐是方五娘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从小侍候她长大,素来忠心不二,怎会与吃里扒外扯上了关系?
“还嘴硬,要不要让人把你的话重复一遍?”方五娘质问道。
霜苹愣了愣,气势明显弱了许多,喃喃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死到临头还嘴硬!”方五娘愤怒地望向小昙:“你来说,她编排了我什么?”
“刚才小姐受了惊吓,二少爷特地让人送补药为小姐压惊。霜苹姐却吩咐我们不可外传,更不能让公主的人知道。明明是二少爷心疼小姐,怎么反要藏着掖着?我气不过和霜苹姐理论,她说小姐是故意撞到李姨娘,哪里会受惊。幸好公主宽宏大量,若让太夫人知道了,小姐非受罚不可。”
她宽宏大量,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方五娘心知霜苹的话不错,但对她赞扬凌靖雪耿耿于怀。联想到凌靖雪安置霜苹父母的传言,更坐实了自己的判断,重重一拍炕桌:“你们一家人都投奔了公主,偏生你赖着不走,难道是为了暗中传递消息?”
只不过说了两句公道话,却被扣上一个莫须有的通敌罪名,霜苹瞬间傻了眼。怔了一会儿,她连连磕头,泣不成声:“我五岁起就跟在小姐身边,一直当小姐是我最亲近的人,比父母兄弟更重要百倍。公主可怜我家人穷困,开恩安顿他们在田庄做事。我虽然心中感激,但绝不敢因此背叛小姐!”
她生性固执,心中已经认定了霜苹的罪行,哪里听得进她的解释?方五娘姐妹母亲去世得早,继母为人苛刻,几年来全靠雨桐和霜苹悉心照料。念及往日的情分,她不禁产生了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痛感。
“我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背叛我。”方五娘泪如雨下,闭上眼不愿多看霜苹一刻:“既然如此,莫要怪我心狠,是你断了咱们的主仆之情。”
“小姐开恩,霜苹断断不会害小姐!”原以为方五娘教训几句了事,没想到越说越严重。雨桐见势不妙,忙扑通跪倒在霜苹身边,磕头求情:“我与霜苹相识十余年,深知她的为人。她忠心日月可鉴,还请小姐给她一次机会。”
“现在的我是什么身份,难道你还不知道?”方五娘面上留下两行泪水,仿佛被抽干了全部力气,痛心疾首道:“公主步步紧逼,李姨娘怀了身孕,姐姐又不在身边。我自保已不易,岂能等着她在我心口上捅刀子?”
宁可自断臂膀,也要防患于未然?霜苹被她的理论惊呆了,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求情的话。方五娘只当她默认罪名,抹了把眼泪:“咱们主仆一场,府上的小厮你看中了哪一个,我定求了寒哥为你做主。”
十几年的侍候,只盼来一个指派低等小厮的下场?霜苹心如死水,望向方五娘的眸子渐渐冷了。雨桐拼命磕头,却不敢再求情。徐寒听得差不多,大步进了房,瞥了瞥跪满一地的丫鬟,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方五娘忙擦了眼泪迎上,一边侍候他脱了外袍,一边给雨桐等人递了个眼色。霜苹早已心如死灰,不待旁人拉扯自己麻利起了身,擦擦眼泪退了出去。路过砚剑身边顿了顿,嘴唇颤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回事?”徐寒故意重复了一遍,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方五娘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应对:“霜苹年纪大了,总拖着也不是个事。我正想求您帮个忙,找个踏实肯干的外院小厮,给她配个好人家。”
在她身边十几年,大大小小的秘密必定知道得不少。发配出去还不算,非得只给地位低微的外院人不可。徐寒想着,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偏生方五娘没有感觉,见他不追问霜苹的事,松了口气。转念一想,特意娇娇怯怯掩住右脸,哽咽着扭过头去,等着他问话。
徐寒将她的表现看在眼里,神色愈冷,唇边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顺着她的意愿问道:“脸怎么有些发红?不小心磕到了哪里?”
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方五娘悲悲切切地泣道:“无事,都是妾身不好。”
相处多年,除非到了人多的场合,她在他面前一向自称“我”,妾身长妾身短无非想引起他的注意罢了。徐寒配合着扳过她的身子,用劲拉开她紧紧捂在脸上的右手,五个红红的指印清清楚楚现了出来。
徐寒不禁一怔,半晌说不出话。倒不为她受了多大的伤,而是凌靖雪一掌并未使全力,如今过去了几个时辰,怎地还未消退?
微一沉吟,他明白了方五娘的把戏。右手假意捂着脸的同时,指上加劲,自然清晰地印上了指痕。没想到向来自命清高对后宅把戏嗤之以鼻的她,玩起骗人的花样来丝毫不差。若非亲眼所见,他险些被糊弄了过去。
压抑住心头的嫌恶,他故作关切地惊呼一声,神色紧张:“怎么回事?”
“我……我……”方五娘再也忍不住眼泪,哭倒在他的怀中,抽抽噎噎道:“都怪我,只顾着贪看湖边的风景,不小心滑了脚撞了李姨娘一下。谁知李姨娘吓得脸都白了,公主比她还生气,狠狠扇了妾身几个耳光。”
她不敢说的太离谱,又唯恐徐寒觉得她罪有应得,略停顿添上一句:“花园子里丫鬟婆子一大堆,李姨娘明明说了没事,公主却不依不饶。不过她是妻我是妾,不管怎样都得受着。好在没伤着咱们的孩子,我死也值了。”
好一段推辞责任的说辞,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的徐寒简直想为她击掌叫好。方五娘依偎在他的怀中,看不到他眼中越来越深的失望,只絮絮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记忆中的方五娘是如雏菊般淡雅的女子,傲然独立于尘世之间,丝毫不沾染世间尘埃,才会在刹那间轻易俘虏了他的心。
诗书一般美好的清秀佳人,如今怎成了挑拨是非的蛇蝎妇人?凌靖雪虽然手段凌厉,至少敢作敢当,从来不用花言巧语哄骗他人,方五娘却连基本的担当都没有。前一刻要放逐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后一刻挑拨他们夫妻的关系。这样两面三刀、心怀叵测的女人,哪里是他情之所钟的五娘?
“公主送安神汤为姨娘压惊。”墨竹垂首立在门边,打断了徐寒的思绪。
方五娘急忙拭干泪水,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多谢姐姐挂念,我已经用过了。不如借花献佛将这碗汤羹给李姨娘送去,算作我的一片心意。”
这样的话放在往日显得她乖巧懂事,落在此刻的徐寒耳里,却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她身为姨娘没有吩咐厨房的特权,送汤的不是凌靖雪自然是徐寒,等于赤裸裸通过墨竹炫耀宠爱。再联想到她有孕以来异乎寻常地小心,时常钻研药理。将凌靖雪的汤转送给李姨娘的意思,只怕是担心汤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徐寒能想到,墨竹自然更明白,当即便沉了脸。但见徐寒搂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唯有闷声应道:“公主还问姨娘有什么想吃的,立刻吩咐下去。”
发了阵火饥肠辘辘的方五娘顿时喜笑颜开,却望了望徐寒,转转眼睛温柔笑道:“不必姐姐费心。一会儿寒哥有什么想吃的,我陪着一起用便是了。”
她就这么有把握将他的宠爱捏在手里?自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徐寒实在听不下去,甩开她的手,粗声道:“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你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莫要管我。”
看他的样子不似想找凌靖雪算账,反像恼了她似的。方五娘莫名其妙,不知徐寒摸清了前因后果,只觉自己的表演无懈可击。看着他披上外袍当真要走,她不禁急了,双手捧住肚子,哼哼唧唧地装模作样:“哎哟,好疼,寒哥,好疼!”
墨竹看得一清二楚,恨不得冲上去揭破她的伪装。但她毕竟不敢当着徐寒的面造次,想了想讽刺道:“方才太医来瞧李姨娘,公主问您说一切尚好,这才打发了太医回去。姨娘若是不舒服,要不我回去禀明公主?”
方五娘只想留住徐寒罢了,倒没想弄得兴师动众,惹来了太夫人更不好交代。她一边捂着肚子叫痛,一边连连摆手气若游丝道:“不必劳烦姐姐,有寒哥陪着,我歇一会儿便无事了。”
明知是假,徐寒却不忍心看着她皱眉呻吟。尤其想到她腹中怀着他的骨肉,心不知不觉软了,握着柔嫩白皙的小手将她揽入怀中,他柔声安慰:“别怕,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和孩子。”
李姨娘被她害得差点动了胎气,公主为了救人受惊不小。二少爷不闻不问还倒罢了,竟然抱着罪魁祸首温言劝慰,好像受了惊吓的是她。墨竹气得脚步打旋,匆匆施了一礼,气鼓鼓往回走。
立在门边看热闹的砚剑不动声色扯了扯她的衣袖,趁着无人注意,快速走上一步附在她耳边:“转告公主,一切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