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在方五娘屋里宿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徐寒趁着她熟睡未醒,轻手轻脚回了正院。画芍正张罗着给凌靖雪上早膳,见他进来喜出望外,抬高声音道:“这么早二少爷您怎么来了?公主刚刚起来。”
墨梅一边为凌靖雪梳头,一边低声回报着昨日偷听所得。听闻徐寒到了,她做贼心虚地打了个寒战,闭上了嘴。
“怕什么?”凌靖雪斜了她一眼:“敢做就要敢当,听了就听了。”
似乎要印证她的话,徐寒进门第一句便问:“你们聊什么呢?”
“驸马越来越爱打听了,”凌靖雪含笑起身,不轻不重白了他一眼,嗔怪道:“真想知道?只怕我说了驸马又不爱听。”
“哦?你倒说来听听!”徐寒剑眉一耸,目光中含着几分严肃,凝视着她的眼睛。
“方姨娘昨儿闹得天翻地覆,身为情敌的我自然要拿来讨论一番。”凌靖雪想到方五娘哭闹的本事,莞尔笑道:“亏她精力旺盛。”
真敢承认啊,墨梅张口结舌发怔,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挑眉望着徐寒。反正不说他也能猜得大概,还不如爽爽快快心里舒服。
“难道你不知善妒是犯了七出之条的大罪?”徐寒对她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感到无比诧异,忍不住皱眉问道。
“普天下妇人哪个不善妒?”凌靖雪理直气壮地回答:“莫说女子,换成男人家谁能忍受自家妻妾和外男见面?可见是人之常情。”
徐寒听得有趣,正好画芍上了早膳,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天,别有趣味。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越来越发现凌靖雪的好处。通兵书晓战法,骑术绝佳,性情爽直不失谋略,从不忸怩作态,颇合他武将的脾胃。
“对了,昨儿吏部就西南统帅提了几个人选,司马琅虽在其中,但我私下瞧他们的意思,只是凑数罢了。”徐寒想起上次两人联手的好戏,抿唇微笑。、
“司马琅让父皇丢尽了颜面,没追究欺君之罪已是难能,他还想得到重用不成?”凌靖雪笑吟吟地望着他,打趣道:“说起来多亏了驸马的神机妙算。”
“还不是你戏演得好,接连骗过了司马夫人和皇上。”徐寒夸奖她。
凌靖雪面上一红,两人相视而笑,情意绵绵,正被闯进门的方五娘瞧个清楚。她忍住心头剧痛,施了一礼,别有用心道:“早晨二少爷走得急,落了随身玉佩在妾身房里。左等右等不见有人来取,妾身只好亲自走一趟。”
意思无非是凌靖雪对徐寒不上心,连他身上少了东西也不知道。凌靖雪懒得在这些无意义的小事上和她斗心眼,微微笑道:“有劳方姨娘。”
墨竹走上前欲接,方五娘却转身避开她,眼睛望着凌靖雪:“妾身还有句话,想单独告诉姐姐,不知方便不方便。”
“姨娘有话但说无妨,”凌靖雪自不怕她,示意丫鬟们先退下,徐寒亦识趣地进了房。“一会儿我还要去瞧李姨娘。”
好不容易消了指印,凌靖雪区区几个字便勾起方五娘心中熊熊怒火。她示威般斜睨着凌靖雪,眼望徐寒的方向,咬咬牙道:“这段时间我身子重,想请姐姐开恩,将雨桐收了通房,代替妾身伺候二少爷。”
且不论妾侍干涉通房之事逾越本分,昔日拈酸惹醋的方五娘怎生大方起来?联想到昨日霜苹之事,凌靖雪了然于胸。她坚信以徐寒的痴情无可动摇,通房不过是个名头而已,雨桐的恩宠皆拿捏在自己手中。去了霜苹,她身边唯有雨桐一个心腹,与其年纪到了让凌靖雪找借口配出去,不如长长久久收在身边引为援助。
丫鬟和妾侍的身份地位全然不同,她真有把握雨桐一辈子不生异心?凌靖雪摇摇头,这种昏招大约只有方五娘想得出来,简直像王皇后招武则天对付萧淑妃的翻版,唯一不同的就是她连正室的身份也没有。
“姨娘说笑了,驸马成亲不到一年,身边已有一妻一妾。若再添上一位通房,外面人该怎么看老爷?”徐庭仪唯有二夫人一个妻子,徐寒的妾侍比父亲还多,难免让人笑话。顿了顿,她续道:“再者此事须与太夫人商量,不是姨娘操心的范畴。”
方五娘听得出凌靖雪责备她逾制,不服之下想辩解几句,只见她做了个手势,语气更重:“再说雨桐是方家带来的,无论如何没有收房的道理。就算驸马不计较,别人难免以为姨娘为了固宠不择手段,传出去名声不好。”
小心思被一语戳破,方五娘面红耳赤,讷讷无言。凌靖雪自觉话已到位,转身欲走,却被她牢牢拖住:“公主,请您看在孩子的份上,莫要抢走寒哥。”
“姨娘说的什么话!”凌靖雪无比震惊,怔怔望着她。方五娘扑通跪倒,双臂紧紧环抱住她的腿,絮絮道:“求您把寒哥留给我,我只要他一个!”
凌靖雪哭笑不得,方五娘莫不是疯了?丫鬟早已远远躲开,院中空无一人,凌靖雪只得好言好语劝了几句,她却充耳不闻。抽了几下腿脚动弹不得,凌靖雪渐渐失去了耐心,呵斥道:“还不放手,莫怪我不客气!”
等得就是她这句话,方五娘蓦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双手死死护住肚子,满面惊恐瞪着凌靖雪,俏脸惨白如纸:“昭林公主开恩,莫要伤害我的孩子!”
众人闻声从各个角落跑了出来,徐寒冲在最前。一看方五娘躺在地上捂着小腹,而凌靖雪一脸诧异居高临下立在旁边,脑中嗡地一声响。什么也顾不得,他箭步将方五娘搂在怀里,双眼血红瞪着凌靖雪:“你对她做了什么?”
方五娘白皙的小手攥住他的衣袖,气若游丝劝道:“是我不好,我不该用孩子刺激公主,寒哥,我……我……”言罢晕了过去。
徐寒抱起她便要往房里冲,凌靖雪不急不躁拦住他的去路,淡淡道:“不如就近在正房歇了,正好请李姨娘的太医过来。”
盛怒中的徐寒并未失去理智,凝滞了短短一瞬便冲进了正房,小心翼翼将方五娘放在榻上,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我在这儿,别怕。”
凌靖雪冷眼观察,方五娘的睫毛如蝴蝶翅膀微微颤动,显然有意装晕。她亦不戳破,静静坐在不远处,自顾自饮了一杯茶,等着太医的到来。
昨日刚见识过她的表演,徐寒对于方五娘的说辞并不全信。方才看她孤零零躺在地上,一时冲昏了头脑,细思之下无数疑窦浮现,他深呼吸,神色愈发平静。
方五娘觉得四周静得可怕,徐寒并没有如她所愿破口怒骂凌靖雪,凌靖雪亦没有哭着跪在地上诉说冤屈,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对劲。但她不敢睁开眼睛,更不敢乱动,只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装病。
小日子不来已有三个月,正是胎像最不稳固的时候。方五娘私心算着,如果太医说几句注意静养之类的闲话,她便哭着求凌靖雪原谅,再推徐寒一把;如果太医把不出毛病,她便哭诉他们碍着凌靖雪的权势不说真话。左右都是她有理,徐家顾念着孩子,凌靖雪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摇她:“小姐,醒醒,太医到了。”竟然是雨桐的声音。没想到凌靖雪为了彻底避嫌,居然让人叫来雨桐伺候。想到方才围绕的一番议论,方五娘面上微红,随着叫声睁开了眼睛,故作茫然问道:“这是哪里?”
“有劳王太医,”是太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急切。原本想布局给凌靖雪点厉害瞧瞧,没想到惊动了徐家上下,方五娘不由赧然。
隔着帘子,方五娘依稀看见一个男子落了座:“请姨娘的脉。”
纱帘覆在手腕上,衬得皓腕纤细柔弱,太夫人先叹了口气:“这孩子身子太瘦弱,怎禁得孩子闹腾,难怪动不动就晕倒了。”
诧异地挑眉,凌靖雪又惊又喜,太夫人竟然帮着自己说话!连她都看得出方五娘装模作样,不知徐寒心里会怎样想。唇角噙了一缕笑意,她眉目温和不发一言。
“噫”地一声,太医神色微变,眉头拧成结。方五娘心头一跳,插话追问:“是不是伤到了孩子?”仗着自己有孕以来害口迹象轻,她才敢以身犯险,若是因此让孩子出了差错……她不敢往下想,汗水涔涔滚落。
“请姨娘换一只手,”良久,王太医终于吐出一句话。
方五娘忙不迭伸出另一只手腕,心中惴惴不安,将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王太医越诊神色越凝重,徐家人看着都变了颜色。只有徐寒还算镇静,定了定神,粗声道:“有什么话王太医但说无妨。”
为难地望了徐寒和太夫人一眼,王太医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缓缓道:“如果老夫诊得不错,这位姨娘并没有身孕。”
石破天惊,太夫人惊得立不住脚,徐寒一把攥住了王太医的手腕:“什么?你再诊一次!”方五娘则腾地从床上跳起身,哭骂道:“你胡说!你是她收买的奸细,故意诬陷我!我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他已经长大了!”
王太医哭丧着脸,拱手道:“老夫与彭郡公有十余年的交情,何谈被人收买?太夫人和二少爷若是不信,大可请旁人再来诊脉,断不会错。”
慢慢放开手,徐寒面色铁青,勉力挤出五个字:“多谢王太医。”
不多时,已有七八位大夫鱼贯出入徐府,众口一词判定方五娘并无身孕。原先只是装模作样方五娘接二连三听闻噩耗,最终真的昏了过去。雨桐等人掐人中、按摩穴位一通忙活,徐寒脸色从铁青到愤怒再到失望,始终没有看榻上的方五娘一眼。
太夫人气得差点犯病,二夫人一手拉着徐庭仪,一手拉着徐寒,泣不成声。大奶奶和李姨娘则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假惺惺提了东西慰问方五娘。一个三句话不离音姐儿,一个抚着肚子含笑不语,气得方五娘差点吐了血,几次三番求见徐寒,均得不到半点回音。凌靖雪玩弄着青枝缠藤图样的茶碗,含笑不语。
“奴婢已经把草药都处理干净了。”荷澜低声道:“驸马好像真的恼了方姨娘,求了几次都置若罔闻,奴婢倒有点可怜她了。”
“哦?那你就帮她一把。”凌靖雪凝神注视着茶盖的花纹,唇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让墨竹送几盅补药给霜苹,记得让小昙瞧见。”
“听说方姨娘要把霜苹指给外院的胡大宝,那可是个有名的粗人。”荷澜神色颇为不忍:“奴婢留心了一个叫陈默的,为人踏实肯干,配霜苹甚好。”
“可惜一个忠心不二的好丫头,她竟不知。”凌靖雪长长叹息。
心乱如麻的徐寒只想好好休息几日,书剑却急匆匆送来了方五娘要把霜苹卖给人牙子,赌咒说凌靖雪害死了她的孩子等一系列消息,吵得他心神不宁。
思忖了一个时辰,徐寒毕竟放不下昔日的情谊。只要痛改前非,她还是他心尖上那个清雅美丽的五娘。怀着对昔日佳人的怀念,徐寒终于移步方五娘的院子。
“二少爷,您可来了!”雨桐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擦着眼泪:“小姐说一日见不到您,她就一日不吃药。我瞧着她一天天瘦下去,实在难过。前儿三奶奶还派人来问小姐的近况,我根本不敢说实话。”
“放心,我好生劝劝她。”徐寒心中不忍,安慰雨桐。
见他态度似有松动,雨桐又道:“小姐深爱着二少爷,一心想为二少爷传宗接代。如今一切成空,小姐心里比谁都难过,还请二少爷原谅她这次。”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他何必躲着不敢见面?雨桐心里的小姐永远是当初巧笑嫣然的少女,却不看不清如今她的模样。
徐寒不忍伤她的心,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伸手推开门。
方五娘在床上听得分明,撑着起身却没有力气,大口喘着气,好半天说出一句:“寒哥,公主设计害我和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