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凌靖雪正与徐寒用早膳,墨竹引着雨桐施施而入。她先扫了眼桌上摆着的几样小菜,不屑的神情从眼中一闪而过,福身道:“别院荷花风光极好,姨娘后日摆下宴席,请二少爷与公主同去赏花。”
凌靖雪还未开口,徐寒哈哈笑道:“已经入秋,何来荷塘风景?你家小姐又有什么花样了?”语气中充满了宠溺,听得她心头微酸。
雨桐显然与他极熟,毫不害怕反而笑着应道:“姨娘说什么:‘留得残荷听雨声’,夏日荷花虽盛,却不如秋风萧瑟、万物凋零之感。我们也不明白。”
徐寒武将出身,向来对吟诗作赋的文人另眼看待,赞道:“你家小姐诗书礼仪皆通于心,我怎能不赏脸?”高兴起来将凌靖雪扔在一旁,擅自答允了雨桐。
这些事本该当家主母决定,凌靖雪明显感觉雨桐神色中略有轻蔑之意,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她与徐寒一夜同床共枕,只要见到方五娘,他立即把她抛在一边。
她不能在姨娘面前失了体面,目含责备望了他一眼,淡淡问道:“太夫人和二夫人怎么说?大奶奶与三弟妹知道了么?”
雨桐愣了愣,半晌方道:“姨娘说请家里姐妹们一起顽,不必惊动夫人。”
徐寒闻言不由皱了眉头,方五娘母亲早亡,养在深闺不擅打理庶务,处处皆是纰漏。他虽护着她,亦知嫡庶之分,等着凌靖雪调教雨桐,不发一言。
“二位夫人是家里长辈,行事怎可绕过?况且姨娘已经进了门,身份地位都与在家做姑娘时不同,细节尤得注意。”话里话外讽刺方五娘为人妾侍,偏生全在理上,雨桐满脸胀得通红,说不出一句分辩的话。
点到为止,循序渐进,凌靖雪摆了摆手,她只得灰溜溜地退下。
雨桐满腹委屈与方五娘抱怨,她果然气得跳脚。“她抢走了寒哥,抢了我的正房夫人位置,居然还来教训我的丫鬟?”
雨桐听她口不择言,吓得连声哀求:“小姐莫生气,传出去可不得了!”
方五娘泪光盈盈拉住她的手:“我本想着嫁到徐家,接管了庶务,给你指个好人家,如今……姐姐不管事,我又不愿求到她的门下。”
雨桐为她擦着眼泪:“只要二少爷心在小姐身上,她是公主又怎样?过几年二少爷封了总兵镇守边疆,小姐正好跟着,她想去还不能呢!”
方五娘破涕为笑,雨桐趁机又道:“小姐好好在露一手,让公主没话说。二少爷看着小姐精明能干,心里一定高兴。”
方五娘重重点头:“快把姐姐的信取来,我再好生读一遍。”
方五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三奶奶却清楚得很。听说当日荷澜领着雨桐依次见过太夫人与二夫人,更气得倒仰。太夫人原就不喜方五娘的小家碧玉气质,如今只怕更瞧不上眼。她不敢大意,早早到了别院帮妹妹打理。
方五娘与公侯世家之女常有往来,却从来不知举办宴会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杂事。因为在荷塘边,少不得划船,要向太夫人取对牌,安排人守卫。方五娘从早忙道中午,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徐恬却在一旁看热闹,不时挑刺。
好容易忙到正午时分,徐寒、凌靖雪、徐岭共乘一车,神态悠闲如同一家三口,出现在方五娘的视野。没等她脉脉含情喊上一句“寒哥”,徐岭大声叫嚷:“方姨娘,我好饿啊!要吃雪里红包子!方姨娘!”
一口一个姨娘,方五娘只恨不能堵上他的嘴。她知道徐寒最疼这个弟弟,只好陪笑吩咐:“雨桐姐姐带你吃糕点好不好?”
徐岭打量了忙得团团转的雨桐几眼,果断摇头,牢牢牵着方五娘的裙子死活不松开:“方姨娘带我去,不要她们!”
凌靖雪嫣然一笑,指着不远处的荷塘,对徐寒笑道:“恬姐儿钓鱼呢,驸马一起过去瞧瞧?”边说边转身俏皮地一歪头,挤挤眼:“岭哥儿吃包子,不许钓鱼!”
徐岭一听就急了,撅着嘴反驳:“我要钓大鱼,给娘吃!”
徐寒哈哈大笑,摸了摸他的头:“你先吃包子,二哥一会教你钓鱼。”
徐寒发了话,方五娘再不愿意也只好牵着徐岭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凌靖雪早看出她来者不善,眼见徐寒朝着徐恬去了,方松了口气。大奶奶有孕在身不便出席,凌靖雪乐得将琐事一应交与三奶奶打理。方五娘不忍让姐姐劳累,更不愿让凌靖雪与徐寒出双入对,唯有两头忙碌。
终于熬过了午膳,方五娘笑吟吟地提议赏荷。别院的清霁湖面积不大,却胜在九曲十八回,形状曲折蜿绕,大大小小的荷花荷叶穿插其中,别有风情。
她的提议徐寒无不应允,凌靖雪亦想看看她玩得什么花样,挽着徐恬同往湖边走。方五娘却忽然绕过徐寒,亲热地搀住她的胳膊,笑容甜得腻人:“进门几日,我还没好好与公主说话,今天可不能错过了机会。”
徐恬满脸诧异,知趣地松开手,落在后面远远地望着二人。方五娘扯着凌靖雪紧跟在徐寒身后,一路说说笑笑,真如亲姐妹一般。
她忽然立住脚,指着不远处的荷花,探头与徐寒讨论:“去年二少爷谈起‘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妾身今日才明白妙处。”
一语勾起了徐寒的感慨:“李义山‘留得残荷’更见风致,你眼光亦不差。”
两人一唱一和,却把凌靖雪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诗文本非她所长,方五娘故意挑起话题,用心不善。她索性冷眼旁观,看她还有何招数。
方五娘扯着她的臂膀,往湖边靠了几步:“古人云‘鱼戏莲叶间’,公主瞧瞧,咱们的清霁湖鱼儿亦不少呢。”说着说着,忽然回头满脸惶急问徐寒:“怎么不见了岭哥儿?方才还在岸边玩呢!”徐寒皱了皱眉,回身走了几步,四处张望。
徐岭是他们带出来的,自然要负责安全。凌靖雪闻言分心,回身正想看看清楚,突然感觉手臂被人狠狠一扯,登时立足不稳,朝着湖心直直栽落。方五娘连声惊呼,拉着她不放手,两人同向湖中滑去。
凌靖雪并不慌乱,她自小在水边长大,虽不能入海擒蛟,自保还是足够的。但始作俑者方五娘却是实实在在地慌了。落水的主意是她想的,以为和泡浴盆差不多,谁曾想湖水寒凉刺骨,灌进鼻子更是难受得紧。
她一面胡乱扑腾狂呼救命,一面死死抱住凌靖雪的腰不撒手,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凌靖雪有心让她多喝两口水,索性沉了身子往下钻,不时学着她的样子大呼小叫:“来人!救命!”仿佛真的溺水一般。
岸上同样乱了套。今日徐府内眷聚会,小厮护院皆远远避了开去,只留丫鬟婆子照料。这些人多是京城当地人氏,不识水性,眼见两位主子落水,除了大眼瞪小眼四处乱窜之外,竟没有一个下水救人。
荷澜却知自己公主水性颇佳,凝神看了一会儿,见她唇边一抹微笑稍纵即逝,反手抱住方五娘不放。她遥遥望了望不远处的徐寒,摆出焦急的神色。
徐寒刚找到躲在树丛里捉蚯蚓的徐梧,转身便听得二人齐呼救命,不由神色巨变,扔下徐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池边,作势便要跳下水。
徐恬一直跟在她们身后,早将方五娘的把戏看得一清二楚。心急万分帮着叫人,荷澜却不动声色捏了捏她的手,朝徐寒的方向丢了个眼色。徐恬心领神会,伸手拦住了徐寒:“好端端在别院赏荷,倘若二哥受了凉,老太太怪罪起来怎么得了!”
人是方五娘邀的,事是方五娘安排的,出了差错,不怪罪她怪罪谁?虽然凌靖雪贵为公主,毕竟不是徐家人,太夫人表面安慰几句也就过去了,不会真的恼了方五娘。徐寒想到此节,不禁踌躇。
方五娘连惊带吓,被水泡得头昏脑胀,却等不得片刻耽搁,喊得嗓子都要哑了。方才她用尽全力挣扎,只觉四肢越来越重,身子直直向下沉,吓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幸好在水中不甚看得出来。
方四娘吓得花容失色,远远飞奔了过来,叫得撕心裂肺,几乎要给徐寒跪下:“五娘不会水,求二哥救救她!求求二哥!”她只知妹妹有所计划,万万没想到是如此损人损己的烂招,连气带怕,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徐寒亦忧心如焚,听她如此说,不敢再耽,靴子一脱便跳了进去。方五娘余光看到,脸上浮起一缕欣慰的笑容,忙乱中仍不忘斜了凌靖雪一眼。
凌靖雪算是彻底明白了她的用意,只觉好气又好笑。传说乡下妇人常问夫君:若我与你娘亲一同落水,你先救哪一个?方五娘亦是一般思维,甚至付诸行动。
但常言说,患难出真知,凌靖雪亦想知道自己在徐寒心中究竟是何分量。虽比不上他与方五娘十数年的情谊,好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且二人关系近来颇有缓和之象。不知不觉间,凌靖雪停止了踩水,装得无助而害怕。
徐寒武功过硬,上山擒虎下海搏蛟,展臂两次便游到了二人身边。几乎未作任何迟疑,他张臂拥住了方五娘,柔声安慰:“别怕,我来了。”
方五娘哇地大哭出声,瞬间松开了紧抓凌靖雪的手。脖子搭在他的肩上,大口大口喘气,同时双臂双腿死死缠在徐寒身上,如蜿蜒盘行的碧蛇。
徐寒本想腾出半边手先捞凌靖雪一把,帮她支持片刻,但方五娘缠得他身子动弹不得。再看方五娘可怜巴巴的模样,似乎多在水里待一刻都是莫大的煎熬。抬头看到渐渐跑近的护院,他叹了口气,返身便往岸边游,生生把凌靖雪一人抛在湖中。
尽管凌靖雪早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依旧觉得无比痛心。但戏已经做足了,焉能轻易放弃?她深吸一口气,装作胡乱扑腾弯下身,悄悄将方五娘的裙摆与自己的系在了一起。似乎心底有个声音说:只要再拖一刻,徐寒必能记起她。
徐寒抱着方五娘游,没几步忽觉得无比吃力,头半埋进水里一看,不知何时方五娘的裙边与凌靖雪的缠在了一起。大约是方才两人互相拉扯着挣扎所致吧,他无暇细思。右手用力撕扯,只听“呲”地一声轻响,断开的裙布软软漂在水上。
他松了口气,一心护着怀里的佳人,腰腹用力,头一浮一沉,努力朝岸边游去,从头至尾没有看一眼身后目光呆滞的凌靖雪。
“呲”地一声,仿佛同时撕裂了她的灵魂。刹那间天旋地转,她忽然不记得身在何处,视野里唯有徐寒抱着方五娘离开的场景。他不是一时忘记,而是根本不记得还有她这个人,一切的一切,只是她自取其辱。
凌靖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掏空了,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向水下沉去。隐隐约约,她想要离开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哪怕只是一瞬。
“公主,公主!”熟悉的声音隐隐传来,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响。她死了,荷澜怎么办?她还不能死!奋力睁开眼,荷澜红红的眸子映入眼帘,长舒了口气:“您总算醒了,奴婢真怕……奴婢这就传太医过来。”
她费力地打量四周,大红的帐幔,绣满石榴花的被套,不是她平时的正房是哪里?她一把攥住荷澜的手,声音干涩不自然:“我怎么在这里?驸马呢?”
荷澜犹豫着不说话,墨竹忿忿道:“公主刚醒,喝口热茶吧。”
凌靖雪见二人神色有异,心中大致有了数,却不愿相信,眼睛怔怔瞪着荷澜。
主子性子执拗,荷澜是知道的,叹息着别过脸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方姨娘受了惊吓,驸马在别院陪着她,让奴婢陪着公主回来。”
“哦,”她应了声,想了一想不死心地追问:“谁救我上来的?”
泪水止不住从荷澜眼中涌出,努力掩饰着不让她发觉:“驸马刚到岸边,护院就到了,三个人合力把公主抬上来的。”
这么说,徐寒救了方五娘上岸,就再也没有管她的死活?她觉得心里有一块轻轻碎了,渣子散落一片,刺得生疼生疼。眸光游离而散乱,她颓然倒下,别过头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公主,您先让太医瞧瞧吧。”荷澜记挂着她的身子,百般哀求:“就当看在宁妃娘娘面上,公主,求求您!”
不知过了多久,凌靖雪缓缓转头,眼神凶狠得可怕:“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