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在心头盘算着，这是熟识的第几个自杀的，不再说话。
父亲去世没过一月，舅家爷患病后跳井了。舅家爷精神一向还算矍铄，常去地里干活，不知辛苦，但碰见了两桩怪事，从此精神就出现了错觉，一阵儿好一阵儿坏，人也格外消瘦下去。黎明时分，天还黑，他套着土车去土壕边儿取土，一头一头往下挥，敲碎，再一锨一锨往车上装，烟也抽了不少。突然，土壕上面的土哗啦啦响，接着又唰啦唰啦响，像有人在故意拨东西，塌下来的土险些将舅家爷埋住！在心里骂声晦气，感觉不吉利，便架着车又往回走。谁知在一块儿空地里走不出去，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路，到处都是壕。等到天将放明了，这才看清，原来大半夜一直在一块儿空场畔上徘徊！他后来分析，可能是碰见“迷糊”，就是乡下人意指的孤魂野鬼。那块儿场畔地方，发生过一起异杀案，死者是个女的，留着长辫子。说是异杀案，因为没有从任何迹象看出是人为的：死者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打斗伤痕，也没有被强奸的迹象，只是嘴里硬塞着一把土。事情是一桩无头公案，过去了二十几年也没有被破，不了了之，也有人说是“迷糊”所为。还有一次，正当午，他在地里锄草，路边的土坎前又是土块儿唰啦啦，像有人往下刨，声音极不正常！韩晓曾问过母亲，看是不是黄鼠狼或者黄鼠等动物打洞，母亲说舅家爷反复强调说不是。舅家爷就骂了声“他娘的肶，不弄咧！”扛着锄头回了家。原来那个地方也发生过一件凶事，村里有人撞死在土坎边儿，就在声音传过来的地方，丝毫不差！两件事情下来，舅家爷患了病，又加快了许多，常常会神经错乱，到处乱跑，好一阵儿，坏一阵儿。这些事情，舅家爷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对母亲讲述过，说他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就变成了这样子！再后来，舅家爷又犯病，家里也出了事，还有几亩庄稼等着收割，母亲心乱如麻，垂着泪没有去成。老人神智却很清醒，猜测到什么，大叫“巧巧以后不得了！不得活了！”没过几天，老人没被拉住，一下跳到村人水窖里，等抢救上来，人已经咽气了！水窖那家不依不饶，无法处理，只得有族人出了主意，说，那为啥我人不往别家水窖里跳，单往你家水窖里跳？看来是你家欺负过我人，我人心里划不过！……事情这才压了下去，才开始处理，直到埋葬的时候，母亲都没有去成。
还有羊叔的那个瓜女子，撇下不到一岁的娃！
老李伯的女子秀秀姐知道吵吵的事情后还笑骂太瓜咧，是个瓜蛋儿！她性格有点像男娃，长得也有点儿像男娃，人看起来挺要强，一向走南闯北做生意，嫁了好几处地方，但都没有留下娃娃，最后抱养了人家一个。在和后来的丈夫不知是感情问题还是家庭矛盾，却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对于这件事，家里还一直瞒着老李伯。老李伯在神智稍微清醒的时候，也会念叨“咋不见秀秀偓狗东西来看我！”然后嘿嘿呦呦，不住声唤。家里人便糊弄，说到南方打工去了，还么回来。可怜的老李伯一辈子“能行”了半辈子，却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这个信儿，也没见过那个女子一面！
周小，是解放叔的小儿子，尽管母亲高大，但在个头上周小继承了父亲，比《封神榜》里的土行孙高那么一点儿！生的矮小，形容也猥琐，眼睛似乎被胶抹着始终睁不开，中间只是一道缝，但不吓人。在乡上上学的时候，被外村娃娃起了个外号“髯（粘）眼猫”。对于这些，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整天嘻嘻哈哈，言行搞怪，好和小孩开玩笑，走到哪里都是被取笑玩乐的对象。韩晓见过一幕，很早以前的事了：村里西周堡子庙会，有人将周小摁倒在地上，说：来来来，来个就地十八滚！周小便在地上滚了起来，那人还在旁边评头论足数数，看算不算够不够。看不出有丝毫忧虑烦恼的这个周小，论年纪比韩晓还要大两岁，在前年的腊月二十三出事了！腊月底，学校已经放假，要过年了，二十一韩晓去乡上洗澡。澡堂子旁边是一家餐馆，从那跟前过，还见他一个人坐在饭店里狠劲儿吃羊肉泡馍！从那天后接连两天，全家人都找不见周小，打算要报案。最后在家里的一个黑空房子里找到了，嘴角流着白沫，身体早都硬了！据说身上还留有遗书，写着活着没意思、没自尊之类的话。
得胜哥是轻生人里韩晓最想骂的。得胜哥是个实诚人，这在村里是公认的，只是能耐不大，家里光景不太好。村里常来外地果商收苹果，他媳妇给人家包苹果，一来二去，和一个果商眉目传情，跟着跑了，把父子三人“蹬了”，做了个“女陈世美”！得胜哥承受不了打击，日子又过不到人前去，大年三十儿晚上干了一件震惊全乡的蠢事：把两个男娃捆在地上，用刀子在娃身上割，用鞭子抽，化开几包老鼠药，给硬灌，他也喝了！……当村人奇怪大过年的好几天没开门时，几人便相约去砸门，砸了好半天还是没动静，向来胆大的凯子翻墙进去了。可是刚进去没多久，凯子就哭喊着跑了出来，裤前湿了一大片！等众人进去了，才发现几具尸首，尤其两个娃浑身血和伤，惨不忍睹！可怜两个孩儿，一个上初三，一个上初一，既懂事学习又好，再过几年就是大小伙了，可以为家里分担了！后来村里集资、出力把父子三人埋了！想起这件事，韩晓牙根儿就疼，心里忍不住就想骂：“我爸殁了，我才七岁，当时还没上一年级，这十几年我们娘儿几个还不是一路走过来了？！你娃都那么大了，一个大男人再坚持不了几年苦日子？！……”
思量这些事，韩晓躺在炕上叹了口气，包括舅家爷在内，这些人还是念的书少，文化程度太低，所以难免思想狭隘，做事容易走极端！自己死了，地球还是照样地转，不会因为谁多转一圈，也不会因为谁少转一圈！活着，人应该好好地活着！
韩晓没了睡意，又不想起来，看着麻纸糊的顶棚，静静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