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母亲在黑院子里坐着,那盏大房檐下的路灯就像萤火虫的光斑一样昏暗。
看见韩晓推车进门,就问:“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骑车子要小个心儿!”韩晓从母亲的表情及言语里猜透可能已经知道德兴大家里的事情,在农村这类事情没长腿却跑得飞快。母亲继续拿馍蘸着她的辣子水儿,这是俩人经常晚上吃的“晚餐”,显然丝毫没有注意到韩晓身上的变化。
“我在乔红姨那儿去了一下,这才回来迟了。”韩晓边说,边停放车子。
“你跑到人家那儿去干啥去呀?叫你不要常往人家那儿去你还要往那儿去!”母亲停下说,看着,这才注意到韩晓身上的衣服,“你穿这是谁的?”
“这是我娟娟姐女婿的。我县里姨嫌我穿那衣服太烂太旧了,就把这件旧衣服给了我。”韩晓连忙解释。乔红姨早年患过肝炎,母亲一直悬着心,不让自己经常去那儿也不让在那儿吃饭是可以理解的。
母亲没有说话。
“我去看了一下娃,然后就回来了。”韩晓继续说。
母亲喝了一口开水,还是没有说话,像在沉思,许久才说:“你知得道你德兴大二娃出事了?”
“嗯。”韩晓点了点头。
“你咋知道的?”母亲惊讶地转过头问。
韩晓就说了给韩军打电话乞求拉东西,而韩军无动于衷的事情,又说了在乔红姨家所听到的事情。
听罢,母亲也是气上心头,说:“就是的,你就说‘你爸就当把你死咧!’人家离你近,还是我离你近?!瓜锤子把偓日下的!人家跟前那么多能行人,他能给人家帮上啥忙!……以后就跟偓把界线画远,少跟偓说!你看从这事就能看出人家离他‘二爸(bá)’近!我婆娘再不好,把他从八岁抓养到十六,尽可以了么!他这些年给我弄的啥?我刚来的时候,他把虱(sěi)放到嘴里逮着吃,看我说的是实的还是虚的,给他缝缝洗洗,他给弄的啥、买的啥?看我见他一两瓜籽儿么、一个洋糖么!去年在场畔里你看给你动一叉一锨,把锁匠气得,说:这娃,你咋不给你妈帮忙呢?!皆听他哪个‘二爸’给他说的,跑回来糊弄咱来咧!那么好,他咋么把哖牡丹家娃说去呢?哖给他说了几遍哖娃不去,不死心,还往人家屋里寻了几回!好货呦!……”声音很大,在夜静的空旷院子里传听得很响亮。
等气和下来,母亲又说:“昏儿你刚走,我就听村里人说那事,把我吓(hā)得!你大妈、二妈、三妈,还有你莲花姨哖满都去咧,咱屋里硬么人,屋里又是这样子,门不紧抻,想走么法走,你也么有个电话,再有个电话些,给你打着一说,让你买一点儿啥哈好把人家在医院里看个子!这些年我实实儿我不爱往哪儿达去,城里、医院也一样!……”
“可我身上也么带多的钱呀!我本心说空人在医院里去看一下,又带着东西不方便,给人家么买啥又不合适,我还害怕喂种场面!”韩晓感叹着,最害怕的恐怕就是那种场面了。
母亲说她也心软眼软得看不成,问那咋弄呀?说着掉下几滴泪来,顺着颊流淌,便不住用手擦着,口角都是湿的。
韩晓赶紧劝:“么事,韩军不是在那儿呢么,皆是一家子,他难道不是从这个屋里出去的?咋说他都代表咱屋,一家一个‘代表’就行咧!”
“可你二妈……三妈、大妈这些……都去咧!”母亲断续说,眼还是湿的。
“那她县里可么有‘代表’么!”韩晓继续安慰着,看来母亲已经到了伤心处。
“唉,”母亲叹了口气,稍微松泛了些,说:“那就等看人家娃啥时候回来咱把人家娃好好看个子,咱这是咋了?!我皆心说咱在屋里不去,村里人笑呢!……”
说完了这些,母亲猛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说:“昏儿前面我在二巧门口坐着,那个‘安徽蛋’打电话来了,打到二巧屋里来了!不知听谁说的,说你考上了,他想回来,叫我接电话!我不接!叫二巧把电话挂了!结果可又打,说咱屋里谁都说他唻,你舅家婆说他唻,你姐说他唻,我说他唻,你么说他!……我说我娃还么有放他的血(xiě)!让他回来!……你不把话说狠一点儿,那还纠缠不清、还不想走!后来二巧烦了,说‘我这儿是私人电话,不是公用电话!你不停往我这儿打电话,人家不接么,你再不要往我这儿打了,惹得人家也不高兴!’这才不打咧!还不死心,可又将电话打到兴战那儿去咧!兴战笑着说‘王叔,你把那么多钱带藏回去咧,人家咋么收留你呀,人家要你为了干啥唻,还不是希望你能一心一意跟上过日子……这不太可能咧!’兴战笑着给我说,他说唻!不知听谁说唻,消息还逮得快得很,听说你考上大学了就想回来!我把你弄回来干啥呀,啥都干不成,给我娃添负担呀,将来还得人抬埋,一天光寻你打麻将呀,还得个人服侍你!……爷,我好寻罪受呀!……”母亲喋喋不休,“……这八成还是兴战给说的,一边儿演红脸儿一边儿演黑脸,要不咋鬼鬼祟祟笑呢!”又暗自琢磨。
韩晓劝母亲不要多想了,早些休息,自己也困了,骑了一天自行车,很累,娘俩这才收拾了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