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那年，由于考点离哥住处很近，韩晓在韩军住处住了两天。向来写字慢，临阵发挥得又很不理想。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上高中真正意味着花钱的开始。还没参加中考之前，母亲就整日里念叨：即就是考上，家里也么钱供！为此，韩晓对结果也不抱多大希望，似乎仅为了求得一个圆满。然而上天仿佛在有意眷顾这个不幸的娃——韩晓比分数线高了两分，被市里的高中录取了。
那个暑假，哥收破烂忙不过来，需要个帮手，便把弟从农村叫了过去。韩晓去了之后，身上装了一大把零钱，每天的主要事情就是将各楼各户居民家的空啤酒饮料瓶子用大尼龙袋背下来，残液常常将衣服浸染的酒味扑鼻。每一次次站在各个不同的防盗门外，在等候主人搬取废品的过程中，韩晓都会不经意间打量屋内，内心充满渴望。可能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一个刚刚参加完中考的学生，或许在他们眼里，韩晓就是一个脏兮兮的童工。偶尔，有人叫哥去称拿一些大废品，他就默默地站在三摩车旁，看着草坪上的小狗玩耍，看着蓝天上的云朵移动，看着万家灯火一一闪亮……
哥往回收站交货的时候，韩晓同去过几次，那里总有一些人在玩牌。这些人都认识韩军，看见他往往会挥手，招呼着玩几把。此时，韩晓就在哥前当起了参谋。“飘三页儿”是陕西地方最常见也是玩得最快的一种赌博娱乐，尤其年轻小伙子和农村男人爱玩这，影响得八九岁的娃娃都会拿牌赢课本纸张。看哥输了几局，心有不忍，便主动替哥上阵，果然赢了几局，不仅将输的赢了回来还赚了不少！感觉玩的时间差不多了，哥就会匆匆开着三摩载着弟离开……大多时候，韩军把车厢装满塞满就会独自去交货，留下韩晓在小区闲转。久久等不见回来，饥肠辘辘的韩晓就会步行去回收站找。
有次去了之后，回收站的老板告诉，哥刚走还得再拉一趟，并劝说陪玩几把。架不住几个人的劝诱，韩晓参战了。当哥再次送货过来的时候，弟身上的三十元零钱已被众人瓜分了个精光！哥把弟劝上了车，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语重心长:“晓晓，不敢了，千万不敢咧！哥以前在耍牌上输得够多的，都不知道给人家送了多少……”韩晓忍不住了：“你输多输少跟我么关系！我从小到大你给我花了多少？就买了个烂收音机！”哥被噎得半天说不上话来，于是扭过头全神开车。进了家属区，韩晓下了车，哥对他说：“那你先上楼歇一下，你嫂把饭做好了我来叫你。”韩晓信以为实，照做，就是后来高三和复读住过的那间。等了半天，也不见哥来叫自己吃饭，想起自己这些天饥一顿饱一顿，早上也没有吃饭，心里难过万分。一直等到窗户由白变灰，也没见个人影影，韩晓下了楼，步行去了碎大家。乔红姨听说一天还没吃饭，就给下了碗干面，之后拿起电话把韩军训了一顿。韩军在电话那头一番解释自己忙之后，说让弟明天坐车过去。乔红姨转达了意思，韩晓就在碎大家打地铺过了一夜。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回到了住处。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侧头一瞅，韩军身后跟着村里争娃走了进来，争娃那时在公共舞厅门口值班看车。赌气昨天没有叫自己吃饭，韩晓索性躺着没有起来，用指尖划着字：韩军是个守财奴！而哥则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过了几秒，方对韩晓说：“我这几天要到户县拉西瓜去，你先回咱农村，过上十来天我再叫你。”韩晓狐疑地望了望，哥的脸上多了两道抓痕。韩晓掉过头，继续面着墙用指甲刻划着。哥看了看墙上，叹了口气，声音低沉着说：“……你韩娜姐从我下岗后经常么吃的，最后受不了饿，走了……么有一点儿音信，么有人管过……”韩晓听母亲说过，也听村里人说过问过，但不知具体原因，也不知是否活着，本很不是滋味，但随即甩出一句：“我在屋里的困难日子也么见你问过、管过！”争娃忙打圆场，岔开话题说：“你放心，你哥肯定不到十五天就接你，铺盖和脸盆你就放到这儿。”铺盖也仅是一个旧的草凉席和两个床单，铺着的那个能稍微好一点，而另一个床单已没法补了，仅仅用它睡觉盖肚子。于是卷了起来放在床头，带着放有换洗衣服的塑料袋下了楼，回了家。
回到家都等了二十来天，既不见来接自己，也不见哥给村里二妈或者谁家打个电话。母亲火了：“去去去——赶紧把东西拿回来，人家那是耍了个手段，把你日弄回来咧！以后还是跟人家划清界线，甭髯（黏）人家，再甭麻蔓人家，省得丢人！……”
到了地方，把两个床单叠成大方块卷到凉席里面，找了根绳子捆扎好夹在胳膊下，握着盆……准备出门，突然他想起了点儿什么，放下东西，锁了门，顺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顶。
八月下旬的古城咸阳刚刚下过一场雨，雨后空气清新。楼顶上到处散落着碎石子儿和风化的水泥块渣子，低洼处的水渍还湿漉漉的。有次瞎逛来过楼顶，知道通往楼面的破门没有锁，还知道上面有成堆扎片儿的仙人掌和仙人球，但不知那些是何时被谁从东面的楼上抛下！那栋旧楼最西面距这栋约三米，顶层楼面比这边高出近一层半，不会再是别的地方了。花盆的陶片碎成几块，口径也就十几公分的样子，但依然保留着那亘古不变的俯冲姿势！陶片的正面水洗过一般干净，背面却被轻薄的沙土均匀的糊了一层！蹲在仙人掌堆跟前，仔细打量着眼前：与其说这是一堆，还不如说是一条。顺着各个枝丫往下盘看着，终于找到了所有仙人掌片儿的“老祖宗”——母根：那个鞋底长的仙人掌，半截身子已经干瘪、酱黄，像枯瘦的老人手紧紧抓着地面，另半截身子则肥满墨绿，从刺眼里吐出的缕缕须子贴向细土、沙石、水泥碎渣，使自己与它们融为一体。那半截胖绿的身子上分出三只“鞋掌”，每只“鞋掌”上又分出若干只“鞋掌”，就这样枝枝蔓蔓的展开，直到各自顶端出现的黄绿“小手掌”——她们的“孩子”已经从鲜嫩的刺堆里探出了脑袋。仔细研究了半天，还是无从下手，也不忍破坏这么完美的整体，韩晓把头转向了旁边的仙人球堆：仙人球倒是很散，最大的“老祖母”有老碗口那么粗，生平见过最大的，根根发黄发黑的尖刺挺翘着；子孙们围在身边，大大小小像天上的星斗一样散落在楼面上。正当仔细注视着这些圆巧的精灵时，“收破烂儿——收破烂儿——”长长而又熟悉的的吆喝声打破寂静，将他从沉思中唤醒！韩晓迅速站起来，快步走到楼边上朝下望去，果然是韩军手拎空袋子在巷道游走。由于背朝着韩晓这边儿且在楼下，显然没有注意到他在高处观望着自己。尽管有了思想准备，韩晓恍然间还是有种受了奇耻大辱的感觉，真想站在楼边大声喊：“韩军，你这个大骗子！你不得好活！”但他没有这么做，随即用两块花盆碎片儿将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仙人球拨进了一块烂塑料纸里，捏着塑料纸角气愤地下了楼……
后来，自己上高中了，也没见问过，也没见打过电话，也没见到学校看过，也没见买过一支笔，更不要说问起学习这些来了，自己生病了也没见买过一粒药或者督促看一下……自己在商店里买灯泡，碰巧撞见，灯泡钱还是自己付的，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自己去年高考前拉了一周肚子，恰巧知道看着自己不停往厕所跑也没关心过，反倒把自己晾在绳上的内裤穿用了，说他那几天也拉肚子；高考后的那件事，就更加让自己厌恶！成绩出来不理想，回到家里帮着干农活，和母亲在人家的麦场里黑里忙碌着，得娃大的媳妇不停在白天自言自语着，说她的场畔还是和人家合光的……听得母亲一阵火，有心说“那你娃咋不住到人家宿舍里去，咋偏偏儿缠着要往我晓晓那儿住？！”一思想算了算了，又把火往下压了压，就黑了天，等人家忙完了才开始四处求人帮忙扬场，把锁匠叔请了来。人家韩军那时却开着三摩回来了，不动一叉一锨，也不装袋子递口袋或者运输，却把着车头一个劲儿询问怂恿看自己愿不愿意上军校，意思很明白得花上一两万，不知听哪个“诈骗犯”吹嘘说花一点儿钱就能上，竟跑到自家兄弟跟前想捞一把！把那个锁匠叔都看得气得，说：“你这娃咋不给你妈帮忙呢？咋光动嘴呢！”后来又不死心还跑到人家周进家里去做周进父母工作，尽管牡丹姨说了反复强调说她娃不去，还是往人家屋里去了几趟！可以说，有韩军这个哥跟没有一个样，这些年从未在自己的事情上过心，关心过！
……
想起这些往事，韩晓心里自是难过不已，本身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也没见哥照看过，反倒为别人的事情忙碌着，看起来忙得不得了！那年暑假，他给干了十几天，也没见给一分钱。另外自己上高中，虽然学校离哥这儿很近，也没见看过问过自己，这次为了别人的事，他竟然跑得那么欢！
“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韩晓突然想起秦腔《五典坡》里的这句戏词，虽然是王宝钏二姐的一句自嘲话，但此刻用来勉励自己似乎很恰当。下定决心不再同韩军来往，韩晓将脸上的泪痕在电话亭里擦干，佯装无事地走了出来，步过人行步道，快步上了楼。
将剩下的被褥卷起来装在袋子拿根绳子捆在后座上，推着车子到了街口。韩晓有些茫然，天有些黑了，西边的橙色还未完全褪去。这可怎么办？不知为什么，韩晓决意去碎大家。车子一掉头，便朝东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