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也听说了端午佳节皇宫里的那段“佳话”。
萧湛果然是一个聪明的人,还会举一反三,把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这样不仅讨好了秦家的人,还为秦太后和秦德妃争了脸面,自然能为他自己加分了。
想来那秦八小姐的一颗芳心,也应该在怦怦乱跳了吧?
其实萧湛人还不错,长得好,神采飞扬的,性子虽说不上温和,但并非油盐不进的那种脾气,年纪和凤鸾又相当。若他不是皇子身份,不去参与夺嫡,不是秦太后和秦德妃手中的傀儡,其实嫁给他,还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假设。
萧湛最终还是娶了秦氏女,有他的日子要过,有他的路要走,与凤鸾再不相干。
凤鸾关心的还是整个凤家今后的命运走向。时间一天天过去,剩下时间不多了,大伯父那边得赶快定下决策才行。
日子悠悠无声,一晃而过。
晴雪堂的后小院里,龚姨娘正在问道:“太夫人应了替你想法子?”
“是,祖母应了。”贞娘想到此事,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只说让我悄悄地别声张等着,免得像是凤家在和穆家拆台。等亲事敲定下来,大姑母便是生气,也不能怎样了。”
“阿弥陀佛!”龚姨娘对着天空连连作揖,念起佛来,哽咽道:“亏得太夫人怜悯你这个孙女,肯替你做主,不枉我过去磕了好几天的头。只要你的亲事定得好,我就去庙里还愿,给太夫人立个平安长生牌位,日日香油不断。”
贞娘颔首一笑,“那是应该的。”
龚姨娘高兴起来,展露笑颜,“太夫人好歹是做过国公夫人的,认识的人,都是公卿豪门,再不济也是官宦人家,只要挑一个身家清白可靠的,把你顺顺当当地嫁了,我就放心了。”
母女俩在屋里商议着大事,因凤世杰年纪小,又是哥儿,便一直都没有叫他进来掺和。凤世杰不知道生母和姐姐已经筹谋好,只瞅着她们脸色紧张,不免心下着急。他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咬牙跑去了父亲跟前——没想到他这下可捅了大娄子!
二老爷凤泽一向身体都不太好,贞娘这事儿,家中上上下下都瞒着他,太夫人更是严令不许乱说,因而凤泽一直蒙在鼓里。眼下他被儿子这么一告知,才知道出了问题。特别是听说甄氏不管不问,任由庶女嫁去穆家做填房,还要给人养孩子,不由气得心血翻涌起来,“来人,去请二夫人过来说话!”
被点名的丫头暗暗叫了一声苦,飞快去了。
好半天,甄氏才慢悠悠地过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隔着一挂水晶珠帘,甄氏人未至,声先到,好似林间潺潺清泉一般的语调,话却甚是刻薄,“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吧?要不然,老爷怎么会想起有我这么个人呢?”
凤泽沉了脸,呵斥屋里的丫头们:“都下去!”
“老爷怎么动气了?这可不好。”甄氏身姿如柳,打扮得宝光流转地走了进来。
她天生丽质难自弃,气韵天成,只淡扫蛾眉,脸上浅浅地抹了一层胭脂,便已是美不胜收的惊人丽色。好似花园里开得最漂亮的牡丹花王,芳影绰约、艳光四射,纵使百花盛放,亦不能掩盖她的璀璨光芒。
她一步一步盈盈走进来,环佩叮当。
凤泽不由一怔。
那修长舒展的远山眉,眉梢微翘,“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过往种种回忆不断翻起,凤泽的心不禁疼了一下。因为喉头哽噎,愤懑的话说出来也变得无力,“你为何不管贞娘的婚事?”
甄氏先挑了一个地方坐下,迎着光线,衬得她好似一抹明丽流芳的春光。她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裙子,自认没有瑕疵了,方才悠悠反问:“贞娘的婚事怎么了?嫁去穆家,又不是嫁去狼窝火坑,婆婆还是自己的亲姑母,不好吗?”
凤泽不想一开始就争吵,忍了气,“穆老三已经有儿子了。”
“那又如何?”甄氏轻笑,“龚姨娘不是也养了个哥儿吗?难道是我生的?”
凤泽分辩道:“那怎么能一样?世杰是庶出,穆老三的儿子是嫡出。”
“怎么就不一样了?”甄氏慢条斯理地道,“什么嫡的、庶的,将来分家产还不都是一样?无非是嫡长多分几块祭田罢了。”她笑了,“想来老爷是心疼这个,无妨,以后穆老三分家的时候,多给嫡长子的那一份,我给贞娘的儿子补上。”
凤泽恼道:“让贞娘去给人做填房,本来就不合适。”
甄氏轻轻笑了,“她生母还只是一个姨娘呢,连填房都不是。”
“你!”凤泽气得手脚发抖,斥道:“不要胡搅蛮缠!”
甄氏反问:“我说错了吗?”正巧龚姨娘听说儿子闯了祸,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甄氏便指着她问道:“你说说,你不是姨娘?难道还是正房太太了?”
龚姨娘刚听了半截,听得老爷训斥夫人“不要胡搅蛮缠”,知道是拌嘴了。可是又不能不进来劝,否则吵闹起来,等下可怎么收拾?夫人会记恨自己,太夫人也会埋怨自己给老爷添了气。若太夫人发起火来,岂不坏了贞娘的亲事?
此刻龚姨娘眼见夫人粉面含威,眉眼间隐有薄怒,再听了她这番问话,当即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伺候主子的。”
“听见没有?”甄氏挑衅地看向凤泽,勾起嘴角,“可见龚姨娘是个明白人。”
凤泽又是气,又是怒,更是被甄氏给绕晕了。他扶着椅子扶手,静了静心神说道:“不要扯别的,只说贞娘。这门亲事我觉得不合适,你赶紧给推了。”
“那要嫁给什么人才合适?天皇老子吗?”甄氏冷声讥讽道,“不过是一个小妇养的丫头,半奴半主的东西,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公卿府邸都要挑三拣四,还看不上眼,说出去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她柳眉倒竖,纤纤玉手指了龚姨娘,啐道:“还有你!平日我不理会,不来晴雪堂这边,你就觉得自己是正房太太了?居然敢挑唆老爷和我拌嘴!是不是想气死了我,好把你扶正啊?”
噼里啪啦,一大通帽子朝龚姨娘砸了下去。
龚姨娘被主母这番话吓得脸色发白,急急辩道:“夫人,我没有……”想说是儿子莽撞多嘴的错,想了想,还不如自己认了,因而低下头不敢再说。
“哼!”甄氏扫了她一眼,继而看向凤泽,“你信不信,我把‘宠妾灭妻’这口风放出去,贞娘连做填房的机会都没有!”
龚姨娘的脸顿时白成了一张纸。
凤泽勃然大怒,“你敢!”
“我不敢?”甄氏原本三分火气,顿时变作七分,她笑,“那你只管等着,看我到底敢不敢好了。”
凤泽气得说不出话来。
龚姨娘顿时慌了。要是真的闹出“宠妾灭妻”的流言,别人嫌贞娘没规矩不说,再想着贞娘是得罪嫡母的庶女,哪还有人敢娶她啊!贞娘嫁不出去,可就被毁掉一生了。
别看老爷瞧着厉害,但这十几年相处,龚姨娘自己清楚,老爷根本就拿捏不住夫人,再吵下去,只有自己和儿女吃亏的分儿。因而她赶忙跪着爬了过去,哭道:“夫人,夫人,你大人有大量。”她边哭边连连磕头,“今儿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由得夫人心意处置,只别连累了三小姐……”
“离我远点儿!”甄氏神色厌恶,看她就好像在看一只臭虫,“下作东西!不过是我花了几两银子,买来给老爷取乐的小玩意儿,竟然还猖狂起来了?”她冷笑,“惹得我气性上来,叫了人牙子,卖了你,正好给丫头们买二斤瓜子吃!”
扑通一声,龚姨娘往后栽了下去。
外面丫头听得动静,探头瞧瞧,见里面倒了一个姨娘,夫人和老爷跟斗鸡似的,哪里还敢多问?赶忙悄无声息地抬了人出去。
“你,你……”凤泽不停地咳嗽起来,呛得脸通红,“咳咳……”
甄氏优雅慢语:“老爷悠着点儿,要是传出去为个姨娘气死了,也不好听。”
凤泽更加气得面色又红又紫,手上发抖,指着玫瑰花一样娇艳多刺的甄氏,“你真是……”他又猛地咳了一阵,咳得眼泪都震了出来,再想起她从前在床边端茶倒水,也有温柔体贴的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心里难受无比,愤怒顿时化作一腔心酸,哽咽道:“念卿,你要恨我一辈子吗?是不是要恨我一辈子,你才甘心?”
甄氏神色一僵。有多久没有听丈夫喊自己的闺名了?但她很快恢复了过来。下一瞬便道:“没错,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凤泽心里咀嚼着妻子的话,恨人一辈子,那是要很大力气的,他忽地觉得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没有别人。”
“是吗?”甄氏轻声讥笑,“那么龚姨娘的一双儿女,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们,不是……”凤泽才缓和了些的脸色,又涨红起来,“我……我……我总得给二房留个后吧?”
“呵!”甄氏眼泪都笑出来了,“那可真是辛苦爷了。”
凤泽朝她望去,只见她微微侧了脸,金色阳光把她的侧脸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好似一尊带着悲伤的圣洁玉女。他心中涌起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况且这会儿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得先把庶女的婚事解决了。凤泽缓和口气,叹道:“贞娘嫁人关系她的一辈子,你何必难为她?”
“怎么是我难为她了?又不是我让她嫁的,是你姐姐提的。”甄氏仰面,把泪水逼了回去,她扭头,一脸讥讽看着凤泽,“再说穆家老三出自理国公府,又不是瘸子、瞎子,怎么就配不上她了?她难道是金子水晶做的不成?!”
凤泽皱眉道:“你就不能替贞娘推掉这门亲事吗?她也是你的女儿。”
甄氏扑哧一笑,“老爷跟龚姨娘待得久了,说话也一个调调。”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道:“老爷记住了!贞娘不是我生的,不是我养的,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凤泽握拳忍了忍气,耐起性子,“她是姨娘养的没错。”又细细劝解,“可一个人的出身,又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这话说得好!”话音未落,甄氏已经霍然站了起来,走到凤泽面前,漂亮的凤眼光芒闪烁,质问道:“那我呢?你怎么不说出身不由自己选?阿鸾呢?你怎么不说她不能选择?你口口声声‘贞娘,贞娘’,可曾想过我,想过阿鸾?”
凤泽赶紧分辩:“阿鸾不一样,她身份好,将来自然会有好亲事的。”
“好亲事?”甄氏滚下泪来,恍若梨花带雨,“当年可是你亲口说的,我是孽种,阿鸾是小孽种!孽种能嫁着好亲事?”她愤怒无比,咬牙切齿地看着凤泽,指着他的脸问道:“孽种、孽种,难道不是你的孽,不是你的种?”
“我……”凤泽面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好一阵,才让猛烈的咳嗽停下来,“对不起,念卿,当年是我……都是我的错。”
甄氏泪盈于睫,冷笑道:“你不是嫌弃我吗?所以我成全你,给你找一个身家清白的好姨娘,生了两个好种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的眼里尽是恨意,“只求你放过我和阿鸾,让我们清清净净地过日子吧。”
她转身,扭头就要离去。
“念卿!”凤泽挣扎着,抓住了她的手腕,想要挽留她,“你别走。”甄氏冷不防,跌入凤泽怀里,气氛顿时尴尬暧昧起来。
“你放开我!”甄氏声音尖锐地叫道。
“念卿……”凤泽轻声呢喃,手却紧紧抱住妻子不松开,熟悉的气息和怀中柔软的温度,让他留恋无比,“别走!”
啪!甄氏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扇在凤泽脸上。她从凤泽怀里挣扎出来,狠狠啐了一口,“你真叫我恶心!出了岔子,只会推在弱质女流身上,敢做不敢当,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甄氏厌恶地掸了掸衣衫,“别用你那脏手碰我!好好为了二房的香火努力,和你的龚姨娘恩爱去,再多生几个下贱的好种子!”
凤泽被打得蒙住了。
甄氏抿了抿松动的云鬓,扶正金钗,身姿骄傲地走到门口,让甄嬷嬷打水洗了脸,略作停留,然后素面清绝地走了出去。
屋内,凤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似的,瘫成了一团。
等甄氏回了海棠春坞,凤鸾才得到消息,刚才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晕倒了龚姨娘,气坏了父亲,母亲回屋就关门不见人。
她有心去劝,想了想,决定还是等母亲消消气再过去。
没多会儿,凤太夫人匆匆赶去了晴雪堂,一声儿,一声肉地哭,“我半生只得你这一滴骨血,气坏了你,叫我将来依靠哪一个?我的儿啊……”
这话听着不妥,叫长房知道必定会心生埋怨。龚姨娘赶紧吩咐丫头,守住门口,严禁里面的话传出去。她方才晕倒,并不是真的被主母吓晕,而是没有办法再接话下去,怕主母恼了,真的说出卖掉自己的狠话,不得不栽一回。这会儿二老爷气得身子不好,凤太夫人也赶了过来,哪里还敢拿乔装病?早就“苏醒”过来了。
凤太夫人哭了一阵,抹泪问道:“甄氏为何过来吵闹?”
龚姨娘低了头,不作声。
凤泽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不想再惹乱子,便道:“之前我在园子里面闲逛,”他一面咳嗽,一面撒谎,替儿子遮掩道:“听得两个小丫头议论,说是家里想把贞娘嫁去穆家,我觉得不妥,便叫甄氏过来说了几句。”
“混账!混账!”凤太夫人恼怒起来,指着下人骂道:“不是说了,不许让老爷知道这些糟心事吗?你们耳朵都聋了?”当即严令,去把乱嚼舌根的小丫头找出来,赶紧拖出去卖了。哪里可能会找得到?晴雪堂的下人都清楚怎么回事,只是不敢多说,假意出去查证打听。
凤太夫人再看看儿子,忍不住又是一把辛酸老泪,“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专门跟丈夫怄气的媳妇。”她捧脸哭了起来,“天呐,这哪里是娶的儿媳妇,简直就是娶的祖宗!”
龚姨娘心下猜疑不定。甄氏的娘家并不算豪门大族,家中没有爵位,父亲官职不显且早去了,只剩下一个在翰林院做侍读的哥哥。说起来,原本她嫁到奉国公府都算高攀,加上没有子嗣,就更应该心虚一层了,怎的还如此骄狂,连婆婆和丈夫都奈何她不得?这里头肯定有蹊跷。
龚姨娘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敢多言。能叫奉国公府凤家都忌惮几分的人,该是什么背景?再不然,就是婆婆和丈夫有什么把柄,被甄氏捏在了手里,想来又是见不得人的污秽事儿了。不论哪种,自己都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凤太夫人哭了一会儿,见儿子没有大碍,才慢慢不哭了。
二老爷凤泽因母亲过来,不停地喝茶,压抑咳嗽,勉强做出松快的模样来,屋子里的气氛渐渐好转,丫头们稍稍松了一口气。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凤太夫人恼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一个丫头慌忙回道:“没事,没事。”大概怕被责罚,又解释了一句:“是外院有点消息,不与老爷相干的。”
凤泽反倒不放心起来,问了一句:“何事?说吧!”
小丫头战战兢兢低头进门,“外面都在说,说是……”声音紧张兮兮,带着说不出的惶惶然,“……西凉和朝廷打起来了。”
西凉大战开始了。
凤鸾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大伯父。偏生不巧,她去了松风水阁却听说人不在。眼下天色已暗,大伯父是被皇帝留在宫中还没回来,还是去了英亲王府,劝解他不要参与此次出征?但若是皇帝下旨的话,可是不能违抗的,还得想个法子让皇帝改变主意才行。
说起来,皇帝忌惮英亲王是因他的权势,只要英亲王肯退一步,交点权力出来,或许矛盾就不会这么激烈了。虽说难讲皇帝会不会心软,但是除了谋反以外,臣子不向皇帝服软,还能怎样呢?当然这个退让也得讲究章法,怎么退,怎么让,怎么得尽贤名和大度,叫皇帝下得来台,不好处置谦和有礼的皇兄,里头都是大有讲究的。
凤鸾不担心这些,这些事情自然会有幕僚谋士们去琢磨思量。她唯一担心的是,英亲王素来说一不二惯了,除了皇帝以外,再没有人能让他低一低头,只怕未必肯听大伯父的劝。而且仅凭自己的一个“梦”,他会不会相信,还是两说。
因为不知道大伯父什么时候回来,凤鸾先行告辞。她想着既然出来了,不如去海棠春坞给母亲请个安,顺便劝劝她别生气了。哪知不巧的事赶成堆儿了,海棠春坞内,甄氏又是不舒服睡下了,不见人。
甄嬷嬷赔笑道:“想必小姐方才也听说了,之前夫人和老爷拌了几句嘴,回来就说心口有些胀痛,才吃了平气归脾丸躺下。”她挡在门口不让凤鸾进,“真是不巧,小姐还是明儿早上再过来吧。”
凤鸾打量着她,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我瞧瞧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