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甄嬷嬷伸出双臂拦住她,“今儿不比平常,夫人正上火,小姐何苦进去被扫了面子呢?依我说,小姐明儿早早地过来更好呢。”
凤鸾的心在一点点下坠,揪得生疼。
这么巧?大伯父不在松风水阁,母亲又“睡下”不让自己见面,难不成他们在私下幽会?凤鸾甚至浮想联翩,母亲在父亲那里受了委屈,然后就去找大伯父,在他面前一通哭诉,娇滴滴的样子,宛若梨花带雨一般楚楚可怜。
甄嬷嬷见她一直发呆,凑近了,“小姐?”
“好吧,我明儿再来。”凤鸾打起精神勉力一笑,转身走了。
她的脚下像是被人牵引着,不知不觉,就走到海棠春坞后小院的猫儿洞前,心里几番挣扎纠结,最后顿住,“你们去绿漪亭等着我。”
宝珠面色一惊,“小姐,你又要淘气?”她急了,“小姐你忘了,上次钻进去被虫子咬了一脸包,怎的又想着再去找罪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凤鸾一声不吭,就低头猫腰钻了进去。留下宝珠在后面跺脚,又不敢站在这儿被人发现,没好气地训斥小丫头:“嘴皮子都给我紧一点儿!闹开了,小姐没事,你们先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丫头们吓得一缩脖子,连声道:“不敢,不敢。”
宝珠无奈,只得领着人先去了绿漪亭。
凤鸾到了甄氏寝阁的后小院儿,她是清楚母亲屋子布局的,费劲地搬了几块石头放在窗台下面,因天热,很快便累得出了一身汗。她抬袖擦了擦,小心翼翼踩上了石块,想要伸手去推窗户的时候,却是犹豫住了。
万一推开,发现大伯父在母亲屋子里,自己要怎么面对?不说自己羞臊,母亲先就无地自容了,要是她再想不开……继而她又恨恨想到,若真是有丑事,那也是母亲她自己不检点,又不是自己的错!凭什么自己要一辈子在心里存个疙瘩,日日夜夜不安心?不行,今儿非得闹清楚了不可!
凤鸾死死咬住嘴唇,手上却是轻轻地将那窗户一点点往外拉开。
她探头一瞧,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这间屋子因靠近后面花树,蚊虫多,平时都是闲置的,只放一些衣服裙子等物,但因光线好,母亲偶尔会在这儿看书,或者梳妆打扮。前面一间才是母亲的寝阁,这屋子一般没人,这也是她胆敢开窗的原因。
她低头一瞧,正好下面有个香案可以落地。
凤鸾做了生平最为荒唐的一件事——堂堂的奉国公府千金小姐,居然跟小贼一样,偷偷摸摸翻窗进了母亲的房间!她的心跳得飞快,咚咚咚,像是春雷阵阵似的。
前面屋子还是静悄悄的。母亲是真的睡下了,还是人根本就没有在?
凤鸾轻轻掸了掸身上尘土,蹑手蹑脚,往前面寝阁悄声走去。寝阁内一个丫头都没有,倒是绡纱屏风背面,挂着玉珠帘子的门口那边,立着两个丫头,正按规矩守在门外,预备主母随时喊人传唤。
那么,纱帐内到底有没有母亲呢?
凤鸾捂住了嘴,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她一步一步朝着那织金线的锦绣床帏走近,藕荷色的缎面,上面绣着母亲喜爱的牡丹富贵图样,精致、奢华,美得足以叫人炫目惊艳。轻轻拉开了,内里是双层的半透明绡纱帐子,镂空刺着繁复的花纹,光芒摇曳,生出一片闪烁的银白星光。
一分分、一寸寸,半幅精美的床帐被徐徐拉开——床上什么都没有!
凤鸾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人有些摇晃。她扶着床头柱子,稳了好一会儿,才算站住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甄嬷嬷在撒谎!母亲在撒谎!她根本就没有睡下,根本不在海棠春坞里面!她一定有着见不得人的事,不管那人是大伯父,还是别人,母亲她十有八九都已经是不贞了。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好似一条搁浅在沙滩的鱼儿,喘不过气来。
凤鸾憋气噎得心口疼,颇为难受,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总算想起,自己是不能一直待在这儿的。自己淘气爬了母亲的窗户事小,发现了母亲的秘密事大,等下要是被丫头们或者甄嬷嬷发现,那大家的脸面就都完了。
脸面?她忍不住在心里恨恨啐骂,母亲,你可还要一丁点儿脸面?
凤鸾深吸了好几口气,平缓了些,悄无声息地往后面走去。她准备不着痕迹地翻了窗户回去,因怕留下脚印,于是掏出帕子在香案上擦了擦又垫上,准备踩着过去,出去再把帕子收走,这样就没人知道自己来过了。
正在忙活之际,她忽地发觉旁边的柜子没有上锁。
怎么回事?此刻母亲又不在屋子里,没有人要换衣服,柜子怎么会打开呢?难道是大丫头们忘了锁上吗?可母亲最是在意她的衣衫、裙子、首饰环佩,从来都是放置得整整齐齐,锁得严严实实的。假如丫头们如此疏忽大意,定是要挨训斥的。
凤鸾突然想起另外一件古怪的事。
上次甄嬷嬷也说母亲睡下了,自己刚刚绕到后院,没多会儿,就听见母亲在屋子里面说话——假设母亲出去了,再从外面回来,时间上未免太过赶巧,加之她不带丫头们出去也很古怪。
难道说,母亲根本就没有走出海棠春坞?
凤鸾想起听戏文的时候,里面常说有什么地道,什么秘密小路,况且高门大户有个地窖存东西,本来就是寻常的事。难道,母亲这屋子里有地道入口?母亲跟人幽会以后,又从屋里面出来了?
是了,这样的话就更能解释得通了。
凤鸾上前打开衣柜,见里面只挂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测。她轻轻拨开衣服,果然看见一扇玲珑小巧的木门。她被震得愣了一下,一颗心越发下坠,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一般,停不下来——一切的一切,都在证实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测。
凤鸾捏着弄脏了的绣花手帕,灵巧地钻进了衣柜里面,推开小门,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
抬眼望去,前面是一条狭窄修长的地道。不是阴森森的那种,而是说不尽的精美和奢侈,五步便点一盏琉璃灯,十来步便放一个摆件、花瓶,墙上甚至有母亲喜欢的各色花卉工笔画,地面还铺了厚厚的锦绣红毯,踩上去绵软无声。走了一段儿,甚至还放置了专供休息的小凳子。
这儿可真是周全啊!凤鸾不无讥讽地想着,心中苦涩难当,看来母亲已经走熟了这条地下暗道,且精心维护多年了。
到底这地道要通向何处,自己又会见到什么人?只要走到尽头就会知道答案了。
凤鸾挨个儿看了过去,这地道里的每一个摆件——白玉美人觚、淡雅的仕女图、碧绿的翡翠小佛手瓜,样样都符合母亲的平日喜好,样样都价值不菲。说夸张一点儿,像贞娘这样庶出的姑娘出阁,嫁妆里,只怕未必能得两三件呢。
对方该是什么人物,竟如此奢华?
凤鸾拿起一串玲珑可爱的玉葫芦挂件,小小的玉葫芦,个个光洁圆润,翠色中,闪出几近透明的琉璃光芒。便是自己这种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千金,好东西见得多了,对这串小东西也是爱不释手。
唉!她无声叹息。
凤鸾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脚下本来就虚浮无力,加上锦绣毯子绵软,整个人就好像踩在云朵上面。这一条云朵般的道路很长,她软软地向前,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却还是没有走到尽头。
凤鸾不由停下脚步,心下惊骇不已。按照距离和方向来估算,自己早就应该走到长房那边了。再这么走下去,可就要走出奉国公府了!那人竟然是外人?还是母亲和大伯父觉得不方便,干脆在外面置办了宅子?
想到此处,她胸口忍不住一阵翻涌,恶心起来。
她侧首扶着墙,看着眼前的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弹墨线靠枕,精致细密的针脚,繁复的百鸟盘云图样。先不说一个小小软枕费了多少功夫,单说料子,竟然是去年才时兴的冰蚕贡缎!那些小门小户里,多少小姐想得一两匹做衣裳,还不能够,这么珍贵的布料竟然就这么埋没在地道里面。
凤鸾脑中越想越多,甚至想到自己该不会是皇帝的女儿吧,要不然,为何前世自己在宫中一直有惊无险,平平安安?虽然不慎出了萧铎的岔子,但最后皇帝还是饶了自己一死啊!
凤鸾越想越没有力气了。她无力地坐了下去,靠在软绵绵的贡缎绣枕上,三魂少了两魂,七魄还勉强能剩下一魄,整个人似乎都被抽空了。
下一瞬,她又想到,不对,那样自己和萧铎岂不成了兄妹?要是那样的话,皇帝断然不会把自己赐给萧铎的,看来不是了。她心里几经颠簸、七上八下,反反复复都麻木了,迟钝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凤鸾不知道歇了多久,最终还是咬牙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去——自己都走了九十九步,哪能剩下最后一步不走完?不管自己是亲爹的女儿,还是大伯父的闺女,抑或是别人的姑娘,总得闹个清楚才会死心。
重活一世,好歹应该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吧?
再长的路都会有尽头。
凤鸾走得脚都酸了,中间又坐了两回,正在感慨果然需要设几处座椅时,忽然发觉前面有点不一样了——不再是细窄狭长的曲折地道,而是开阔起来,虽然不大,但是好歹放了一张小圆桌。上面居然还有一壶茶,配了素净茶具,伸手摸摸,茶壶还是温热的,而且清香扑鼻,显然是才泡没多久的一壶好茶。
真是周到!
凤鸾没有半分喝茶的心思,她绕过小圆桌,拐了个弯儿,终于看见了上去的台阶,一步、两步、三步,她脚下像是灌了铅一般踏上去。最终停在门口时,凤鸾抬起手,却不知道该不该推下去,万一撞见不堪入目的画面……凤鸾摇了摇头,赶紧贴着耳朵过去细细聆听。
隐隐地,有声音细碎传来。因为隔着门,加上距离有一点远,凤鸾听不清那边说了什么,无奈之下,只得咬牙轻轻推开了门。下一瞬,映入眼帘的景象叫她微微吃惊——这里居然是和母亲寝阁差不多的后屋,竟然是一处女子的精致闺房。继而想想,也对,所谓金屋藏娇,当然得按照母亲的喜好来了。
“阿鸾真是这么说的?”甄氏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嗯。”紧接着,一个熟悉而沉稳的男子声音响起,“起初我也想着,她是为了老三那个混账撒谎,可是后来,一桩桩、一件件,所有的事情都印证了。”他叹气,“她的梦,实在是由不得人不相信。”
凤鸾顿时如遭雷劈一般,根本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那人,和母亲幽会的那人,是大伯父!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是痛恨父母瞒了自己这么多年,还是庆幸自己终归是凤家女儿。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哪怕拼命呼吸,还是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到此为止吧!
凤鸾的一颗心如同在油锅上煎熬,灼热、疼痛,她几乎要失声叫出来!她不想再听下去了,怕再多听一句,就会听到母亲和大伯父说出不堪入耳的情话。不不不,她苦涩自嘲,或许自己不能再喊大伯父,得喊父亲了。
大伯父是自己的父亲?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那一瞬,她再也撑不住、忍不住,哇的一声,不能自控地吐了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似的,她一直吐,一直吐,根本就停不住。
“何人?”凤渊一声断喝,然后隐约听到他还说了一句:“念卿你待着,别动。”紧接着便是利剑出鞘之声。凤渊冲了过来,惊住了,“阿鸾?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缓缓将剑收回了鞘,眼中光芒猜疑不定。
那边甄氏听到了这句,走了过来。
凤鸾跪在地上狂吐不已,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又是呛,又是咳嗽,连眼泪都给逼出来了,根本无法回答。
甄氏一双妙目流转,惊讶道:“你这是害什么病了?”她上前一步,到底还是没有去搀扶女儿,而是递了一块帕子,“擦擦嘴,起来坐下吧。”
“我不要你的脏东西!”凤鸾原本想抽身而退,眼下走不了,再加上母亲仍旧一副不亲近的姿态,不免火上浇油,“从小到大……”凤鸾抬眸,目光凌厉地控诉母亲,“你从来都没有抱我一下,从来没有!怕是我此刻死在你面前,你都不会动一动手!”
甄氏原本俯身递帕子的,被女儿这么一问,反倒慢慢站直了身体,“唉!”她一声幽幽叹息,“你就那么想被抱一下吗?傻丫头!”看着女儿泪水满面的脸孔和眼中的痛恨和委屈,甄氏终归还是解释了一句:“可我……厌恶自己。”
“你当然厌恶自己了!”凤鸾抬袖擦了擦泪,双腿发抖,撑着膝盖强行站起来,指着母亲,“你不守妇道!你对不起父亲,不……”连连摇头,恨声道:“我不知道,父亲还是不是父亲了!”
甄氏瞪大了一双凤目明眸,写满惊诧。
凤渊更是喝道:“阿鸾!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难道不是吗?”凤鸾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恨恨道:“你们一个大伯,一个弟媳,孤男寡女地在这儿做什么?难道是我污蔑了你们?”她气得手上发抖,指过去,“平日里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脸孔,你是要我叫你大伯父,还是叫爹?”
凤渊脸色阴沉得好似要下雨。
“唉,看来是瞒不住了。”甄氏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手上用力,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对女儿叹道:“既然你已经发现,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
凤渊目光炯炯如电,看着甄氏,不明白她怎会这样说话,想要对凤鸾解释几句,可甄氏那细如小猫一般的力气,却好似有千钧重,叫他动弹不得,他最终保持了沉默。
甄氏含笑看着女儿,说道:“不过你别乱想,我虽然德行有亏,但你还是你爹的女儿。”她语气平静,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是知道的,你父亲眼里只有龚姨娘几个,从来不管我们母女,那我为何还要恋着他?不如一拍两散,各过各的。”
凤鸾目光闪烁不定,不知道是该相信母亲的话,还是不信。照母亲话里的意思,是因为父亲宠爱龚姨娘和庶出弟妹,所以母亲才离了心,然后就跟大伯父私下好上了。
也对,以母亲的姝色无双,早年肯定和父亲有一段恩爱时光,直到因为龚姨娘才会和父亲离心离德。可是丈夫宠妾灭妻,当家主母不是应该打压妾室,再使出手段,把丈夫的心笼络回来吗?哪有跟人一赌气,就另外找人私通的道理?倒是刚才大伯父反应激烈,看来他真的不是自己的父亲?
这么一想,凤鸾心中总算好受了一点儿。
甄氏见女儿呆呆琢磨许久,柔声道:“你自己先回去罢。”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细微的焦急,怕等下来人撞见,又不好说。甄氏干脆上前了几步,假装去拉扯她,“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凤鸾连连后退,这下换作是她不愿意触碰母亲了,“我自己会走!”
那一抹纤细的少女身影,跌跌撞撞,进了暗道的门,哒哒哒的脚步声,清脆而又急促,透着主人的愤怒和不愿片刻停留,直至渐渐消失。
凤渊上去掩好了门,转身道:“念卿,你怎么能这样跟阿鸾解释?你这么说,她肯定会信以为真的。”
甄氏嘴角微翘,反问道:“不然要怎么跟她解释呢?你我孤男寡女地在这儿,是说不清楚的;要说清楚了,又得把旁人给牵扯进来,那又何必?”她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再者若真的实话实说,阿鸾只会更加难受的,甚至还会想不开。”
凤渊眉头一挑,欲言又止,最终却是无法反驳她。
甄氏在椅子里坐下,自己伤心道:“虽说我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但好歹怀胎十月,生养了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声音像是珠玉破碎,说不出的令人扼腕,“我是没法再自欺欺人活下去的。”
“念卿!”凤渊皱眉呵斥,“你不要乱想。”
“好啦,你别担心。”甄氏轻声细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阿鸾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眼下时间又急,我只能先设法哄她回去,等有空了,我会跟她解释解释的。至于她信不信,那我就不知道了。”她抬头,“我是不在意的,只是委屈你背了黑锅。”
凤渊面色有些不自在,别开目光,“罢了,这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