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不必说了。”萧湛心中只剩下一片冰凉、愤怒和无力。
他虽然身为皇子,但是没有任何实权和母族势力,所以才想另辟蹊径,找一个强有力的妻族帮衬,而不是让自己作为秦家荣华富贵的棋子。凤鸾的话虽然很不客气,叫他窝火,但却是实话。凤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凭什么要为自己去得罪太后?扶植一个傀儡般的皇子,对凤家有什么好处?确实是自己痴心妄想了。
“成王殿下?”凤鸾见他脸色发白,眼神灰暗,便想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毕竟此刻的萧湛才不过十七岁,还是个少年,脸皮是很嫩的。他想求娶自己并无恶意,前世更没得罪自己。想起他夺嫡落败后的惨况,凤鸾不知不觉起了一丝怜悯。
“你走吧。”萧湛苦笑着挥了挥手,“今天是本王唐突了。”
凤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他可怜兮兮的,反倒说不出狠话了,又道:“其实殿下大可不必争一时,反正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萧湛眼睛猛地一亮,抬头看向凤鸾。眼前的清丽少女一身素淡衣裙,亭亭玉立、身影袅袅,眉目间带出一丝对自己的怜惜,他虽然不习惯这种目光,但却觉得柔和温暖。特别是她的话,让自己听了顿时觉得备受鼓舞。
是啊,路还长着呢!
凤鸾站在石榴树下的阴影里,气韵幽雅如兰,“殿下与其急于求成,还不如韬光养晦,至少太后、德妃跟前只得殿下一人,这可是旁人比不上的。”她细细分析,“殿下就算娶了我,得了凤家,但是却会跟秦家生分,凤家更会陷入和秦家的明争暗斗,那样的话,殿下也会觉得累啊。”
萧湛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苦涩一笑,“怪我心太大了。”
凤鸾笑了笑,“所以呢,”她掸了掸肩头的殷红石榴花瓣,“就好比有两匹好马,殿下现在并没有力气将两匹都收服。与其两匹都管不好,还不如精心照顾其中一匹,那样也会让殿下走得远一些。”
“走得远些……”萧湛忽然生出知音的感觉来。在自己身边,尽是秦德妃安排的人,没人会跟自己说这些,他忽然不生气了,“你说得很对。”
凤鸾又道:“依照臣女的一点浅薄见识,殿下还是好好地娶了秦家小姐,然后开始多多培养自己的人,有了忠心自己的人,再向皇上争取一点实权官职,等自己立起来,旁人才不会轻看了殿下,殿下说的话自然也有了分量。”
让成王早点变得心有城府、手有势力,给萧铎添添堵也好。
萧湛一直沉默不语,似在思索。
“言尽于此。”凤鸾往后退了两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成王殿下海涵!”她盈盈一拜,“今儿臣女是来陪家人踏青的,没有见过殿下,也并没有说过什么,这就告辞了。”
“等等!”萧湛忽地喊住了她,目光璀璨,“多谢你的金玉良言。”他语气惋惜地半开玩笑,“只是,既然知道你这般聪慧剔透,本王倒更放不下了。”
凤鸾不好接这种玩笑,也不好扭头就走,遂微笑道:“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我无冤无仇,虽说没有那个缘分做夫妻,但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朋友?”萧湛将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咀嚼,滋味儿复杂,“如此,也好。”
“告辞了。”凤鸾转身就走,衣袂翻飞,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留恋。
萧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着那个翩然远去的少女,想起她之前的咄咄逼人,后来的软语劝解,像是心上才被打开了一扇门,但只留了个影子,那人就走了。
他心中一阵怅然若失,最终却只余一声幽幽叹息,消散在风里……
找到堂兄凤世达,凤鸾冷笑,“萧湛答应帮你什么忙了?”
“啊?”凤世达睁大了眼睛,“他跟你说了,还是你猜出来的?”见凤鸾目光清澈而犀利,凤世达尴尬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因心中有愧,低了头,“萧湛说,帮我教训范老五出气。”
“你跟他说了王家的事?”凤鸾厉声道。
“没有,没有。”凤世达连连摆手,“我又不是真傻子,哪能什么浑话都跟外人说呢!只说是范老五得罪了我,因是亲戚,不好动手,所以……”
“所以,他就答应帮你出气。”凤鸾一声冷笑,“我就说,你要是没有把柄在萧湛手里,怎么会把我给卖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堂哥,“真是不省事!随便哪个人不能帮你,偏偏招惹萧湛做什么?”
凤世达忙道:“不是我央着他,是前几天在一起喝酒,说了几句,他自己非要帮我这个忙的。”凤世达的头越发低了,“后来,他说上次在府里见了你一次,不知道有没有缘分,娶你做成王妃,能见面亲自问一声就好了。”
“你就是专门给人作弄的棒槌!”凤鸾啐了一口,冷哼道:“想必萧湛还夸了我许多好话,是不是?他少不得再羡慕一下,三哥哥你有个好妹妹,羡慕你和我平日十分要好,胜过亲兄妹,是不是?然后便给你灌迷魂汤,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我肯定都是一百个愿意的。”
“我……”凤世达面色涨得通红,此刻回想,自己可不就是喝了迷魂汤,中了萧湛的诡计吗?想到这里他不免垂头丧气,“下次不敢了。”
凤鸾没好气道:“还有下次?”
“阿鸾……”
凤世达还要赔罪,远处门口出现一个红裙子的丫头,正是宝珠,她飞快地走了过来,“小姐,刚才茜香来说,前面厅里吵嘴了,你快去瞧瞧。”
“怎么回事?”凤鸾掸了掸裙子,走上前去。
宝珠小声道:“穆夫人来了,说了几句,有意要为穆三爷求娶我们家三小姐。龚姨娘不愿意,说是三小姐年纪还小,不懂事,只怕照看不好穆三爷的孩子,实在是高攀不上这门亲事。”
果然,贞娘和龚姨娘都不会答应的。
凤鸾问道:“大姑母是不是恼了?”
“可不是!”宝珠低声道,“小姐你是知道的,穆夫人性子要强,最好面子,哪受得了被个姨娘当面拒绝?当时就气恼了,甩了一句‘主母说话姨娘都敢插嘴,二房真真是好规矩!’然后便走了。”
凤鸾听了蹙眉,冷笑道:“她也好意思说规矩!自个儿来给祖母请安,一语不合就抬脚走人,就有规矩了!”虽然祖母待自己淡淡的,但到底是长辈,大姑母作为晚辈,总得给几分面子才对,况且自己的母亲有什么错,要跟着被埋汰一句?大姑母如此做派,实在太张狂,不过仗着她有权有势罢了。
大姑母是理国公穆家的世子夫人,大女儿做了端王妃,二女儿做了广昌侯夫人,胞妹是仪嫔娘娘,只怕满京城她都没几个看得上的,估计同样看不上自己。
祖母是继室,父亲是继室子,连带二房的人都跟着掉了一层价。所以,先是自己不愿意嫁给嫡出的穆四爷,接着又是贞娘不愿嫁给庶出的穆三爷,大姑母被拂了两次面子,脸上挂不住了。她因为气恼,便连继母和娘家女眷的面子都不顾了。
凤鸾想到此处,更加不想嫁去穆家了。
未来婆婆如此骄狂,兼之她本人根本不喜欢自己,那自己又何苦去找气受呢?她连祖母和大伯母、母亲都看不上,自己是小辈,嫁过去还是做儿媳的,岂不是一天三顿气,日日当菜下饭吃?
“小姐快点走吧。”宝珠小声道,“听说太夫人气得不行,大夫人和大奶奶劝了几句,都被迁怒了。二夫人没有说话,剩下龚姨娘和三小姐、四爷,想走不敢走,这会儿一屋子的人正僵着呢。”
凤鸾点点头,旋即提裙加快了脚步。
一进门,就听见祖母颤巍巍地说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今儿原本是出来散心的,一家子和和气气,她一来,说起穆家想和凤家结亲,成不成两家好生说话便是,当众甩脸子给谁看?我……我……”她不由气噎喉堵,“我还是她母亲呢!”
又不是亲娘!凤鸾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进了门,拾起笑脸问道:“这是怎么了?”看向龚姨娘和贞娘几个,“祖母上了年纪,人多散不开气,三妹、四弟,你们跟姨娘先回去吧!”
她是好意,想让龚姨娘等人回避。哪知凤太夫人正在生气,又抓不到嫡女发作,心里头正憋了一腔邪火,反倒抓住孙女训了起来:“才被人打脸说没规矩,你又来了!龚姨娘一个奴才秧子,是什么金贵的人了?你母亲都还没有走,她就先走?越发没有规矩了!”
龚姨娘臊得面皮涨成了紫红色,憋了一眶热泪,却不敢落下。
凤鸾没想到祖母会冲着自己发火,倒没觉得多生气,反而感到惊诧和好笑,果然柿子都捡软的捏——祖母拿捏不住大姑母,就冲自己发火,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她倒没说话,甄氏在旁边轻声慢语:“龚姨娘退下!”见龚姨娘还在愣着,不由轻声讥笑,“怎的,自家主母说话没听见呢?耳朵不好使,给人拿去做烧腊了?还要被人骂多少没规矩,还要阿鸾替你担多少气?赶紧滚出去吧!”
龚姨娘为难地看着堂内众人,一个是太夫人,一个是二夫人,她权衡了下,最后还是选择听命主母。毕竟主母之命不敢违,太夫人就算怪罪,自己有个说头,老爷那边应该也会体谅的。况且二夫人和太夫人打擂台,自己算哪根葱,敢在此多停留?更何况还有更着急的事,就是女儿贞娘的亲事。因而她朝上面福了福,“奴婢告退。”扯了扯儿女的衣袖,母子三个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凤太夫人早已气得发抖——管不了嫡女,连个儿媳也管不住了。
甄氏可不会给婆婆训斥自己的机会,上前挽了凤鸾,“走吧,站在这儿看别人的鼻子眼睛算怎么回事?今儿不是出来散心的,是出来受气的!也好,晚饭都给省了。”
凤鸾当然懒得被祖母埋汰,跟着母亲一起出了门。
凤太夫人气得不行,颤声道:“反了,反了!一个个全都反了!”有心想要训斥甄氏几句,又训不起,怕再惹出麻烦来。
一场好好的踏青郊游之乐,最终不欢而散。
回了府,龚姨娘过来给甄氏赔罪。
她红着眼圈儿,擦着泪,“原是奴婢的不是,僭越了,三小姐的亲事应该由二夫人做主,奴婢哪有资格说话呢?还连累夫人受了气,罪过就更大了。”
甄氏哧的一声轻笑。
龚姨娘不明白她笑什么,甚是窘迫,整个人越发连手脚都没地方放了。
“回去吧。”甄氏懒洋洋道,“你若是指望我去替贞娘说话,那别想了,想到明年都不中用。至于这是你的错,那也是你错,又如何?你是能替我讨回颜面,还是能替我出一口气?可千万别说要给我做鞋子、绣香囊什么的,我不稀罕,针线上头的人还排着队等着我用她们呢。”
龚姨娘咬了唇,脸涨红得好似快要滴下血来,而心底,则是为主母无情的话心寒,为女儿感到委屈。
她跪下道:“夫人,三小姐好歹也是你的女儿。那穆三爷前头娶过嫡妻,三小姐嫁他就是继室,这也罢了,可那穆三爷还有一个儿子,占了嫡长,三小姐嫁过去就得当后娘,养好了不是功劳,养不好便是错处。”她越想越是伤心,“就连三小姐生的孩子,都得排在嫡出哥哥的后头……”
“行了,行了。”甄氏才没有耐心听这些,打断她的话道:“说什么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生的,还是我养的?还是说,平常天天来给我请安磕头、端茶倒水,尽足了孝道?这会儿用得上我的时候,就成我的女儿了?”她哧地一笑,“我这个母亲也当得太便宜了。”
龚姨娘不敢和主母强行分辩,只一味委屈,“求夫人怜悯。”实在没有办法了,她一面哭,一面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哐当!甄氏将一碗茶盅砸在地上,眼神厌恶,“来人,把龚姨娘送出去!还有,地脏了,让人好生擦一擦。”甄氏言毕,当即起身离开。
龚姨娘磕得额头一片红肿,眼神绝望,被丫头们拖了出去。
龚姨娘狼狈不堪地回了晴雪堂,对着贞娘,眼泪便止不住地簌簌掉落,“三小姐啊,这可怎么办?夫人是一个狠心的,不管这事儿。”
凤贞娘小脸苍白如素,勉力微笑,“母亲她一向都是性子懒怠,加上今天受了气,兴许正在气头上,改天再求求母亲吧。”
龚姨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主母是绝不会帮着女儿说话的,可是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叫女儿更加担心?她只得擦了泪,勉强一笑,“你说得对,是姨娘急得糊涂了,不该在夫人气头上去求情,应该等几天的。”
“嗯,是呢。”凤贞娘这话说得自己也觉得很勉强。嫡母是什么性子,她虽不熟,但大抵还是清楚的。生母弄得这般狼狈回来,想必嫡母那边已经一口回绝了。自己不过是在安慰她,她也在宽慰自己罢了。她这事儿急也没用,倒是心疼生母,“这额头都磕坏了,等下拿鸡蛋滚滚。”
龚姨娘摇摇头,“不妨事。”
凤世杰年纪小,才八岁,颇为天真,“我看二姐姐脾气挺柔和的,不然姐姐去找二姐姐说说话,再不然……”他挺了挺胸脯,一脸自信,“还有父亲呢。”
“你先出去玩儿。”龚姨娘哄了儿子出去,静了静心,对女儿道:“二小姐虽然好说话一些,但却是未出阁的姑娘,这种事做不了主,再者跟她说也不合适,仔细叫夫人知道更加着恼,反倒不美。”
“女儿明白。”凤贞娘点点头,“不会去打扰二姐姐的。”继而有些黯然地问道:“姨娘你说,大姑母今儿是真的恼了,不要这门婚事,还是非得赌气让我嫁过去?”她毕竟生在晴雪堂,长在晴雪堂,人虽聪慧,但到底见识和手段有限,“要不然,去找父亲求求情。”
“不到最后,先别去找你父亲。”龚姨娘擦了擦泪痕,叹道:“我一个姨娘,怎么能去挑唆老爷和夫人打擂台?这罪名落下来可不小,我吃苦还不要紧,就怕别人说你被姨娘带养坏了。”
她忍不住又是泪如雨下,“我的儿,是姨娘连累了你!”
凤贞娘心里难过,“不怪姨娘。”心里到底委屈,也跟着生母掉了一阵眼泪,然后母女俩收拾洗脸,相对坐下。静了片刻,凤贞娘忽地眼睛一亮,“不如去求求祖母,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她的孙女,姨娘还是祖母的堂侄女。”
“是啊,还可以求太夫人。”龚姨娘心里生出些许期盼和希望,拊掌道:“都是慌乱了,怎么就忘了这茬儿了呢?嗯,不错!”
龚姨娘过去上房磕了三天的头,凤贞娘又去找祖母求情,这些消息,凤鸾都是事后从丫头嘴里听来的,只说知道了。
晴雪堂的事,凤鸾实在是帮不上忙,也不想管。她心中还惦记着凤家的命运,以及自己的身世之谜。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各家各府一片热闹景象。
皇宫里,到处都是彩旗飘扬、红绸绕树,装扮喜庆而繁华。皇帝心情非常好,不仅对诸位后妃和颜悦色,还召来皇子们一一问话。皇帝过问起皇子们的饮食起居、分府后的生活,不禁感叹道:“时光过得真是快,没几年,就连老七都长大成人了。”
萧湛接着皇帝的话笑道:“父皇何不赐儿臣一门良缘?”
皇帝听了大笑,大抵是怕他胡乱说出一个姑娘,因此并不肯接话茬,只笑道:“老七这是瞧着哥哥们都娶了如花美眷,心里着急了。”
萧湛却继续道:“听母妃说起,秦家有一位八小姐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我想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便斗胆向父皇讨个圣旨。”
场内静了一瞬,谁都没有想到萧湛会主动求娶秦氏女。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不错,确实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便吩咐太监,“搬个凳子过来,让老七坐在朕的身边说说话。”
宴席一结束,宫内便有圣旨飞传到秦家,“今有秦氏八女贞静贤淑、恭谨有礼,堪为皇室妇,特封为成王妃。”
此事一时成为端午节的一段佳话。
佳话?端王萧铎不禁在心里一声冷笑,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自己居然没有留意,老七这么快就成长能耐起来,知道韬光养晦,知道锦上添花,不仅爽快地迎娶了秦氏女,还成了“佳话”,让秦家上上下下心花怒放。
他上次不是去过凤家,见过那清丽绝伦的凤鸾了吗?他居然不动心?小小年纪,便能够抗拒权势和美色的诱惑,必定有着一颗坚毅的心,有着知道取舍的智慧,往后只怕又是一个难缠的角色。这个小兄弟,只要假以时日,必成对手。
萧铎想起如日中天的太子,内敛的肃王,现今又添上一个成王,自己夹在这群兄弟中间,前有狼、后有虎,往后的道路真是不好走啊。
继而想到凤鸾,那样容姿姝丽的名门世家女,还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