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坏蛋,特别喜欢明码标价的坏蛋。我也想成为一个明码标价的坏蛋呢。我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活路了。您在日本是天字第一号明码标价的坏蛋吧?弟弟说最近又有很多人在攻击您,说您卑鄙无耻,是个讨厌的家伙,他们都非常恨您,但我听了之后越发喜欢您了。我想您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女朋友,但不久您会渐渐地只喜欢我一个。不知怎的我总这样想。您跟我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愉快地工作。我从小就常常听人对我说:"同你在一起能够忘掉辛苦。"我到现在还没有遇到过不讨人喜欢的事。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孩子。因此我认为您也绝对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咱们见面就行了。现在已经不需要回信,什么也不必要了。我真想见见您。我上东京到您家里去,这也许是见面的最简单办法,可是我母亲像个半病人,我是片刻不离地在旁伺候的护士兼女佣人,所以那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我恳求您,请您到这里来吧。我希望和您见一面。见面之后一切都会明白的。请看一看我嘴角两旁出现的微小皱纹吧。请看一看这些象征着年代悲哀的皱纹吧。我的面容按理比我的任何话语更能清楚地把我的想法告诉您。
在第一封信里我提到过我心中出现的彩虹,这道彩虹并不是萤火虫的光或者星光那种幽雅的美。我的心思如果是那样淡淡的而又遥远的话,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也可以逐渐把您忘掉了。我心中的彩虹是一座火焰的桥。我感到我的心都要烧焦了。一个麻药中毒的人碰到麻药缺货,渴望麻药的心情恐怕也没有这么难过吧?我没错,我不是在做什么邪恶的事情。我虽然这么想,有时却会不寒而栗,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一桩了不得的大蠢事。我还时常反问自己,我是不是发疯了。然而我也有冷静地在计划着的事情。说真的,请您到这儿来一趟吧。什么时候来都行。我哪儿也不去,始终等候着您。请相信我。
再见一面吧,到那时候您要是不愿意,就明白对我讲好了。我心中的火焰是您给点燃的,所以也请您来吹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怎么也灭不了。总之见一面吧,见一面我就能得救了。要是在①《万叶集》或②《源氏物语》的时代,我说的这种事一点也不成为问题。我的愿望是当您的爱妾,当您孩子的母亲。
这样的信如果有人嘲笑,这个人就是嘲笑一个努力想活下去的女人。他就是一个嘲笑女人生命的人。我不能忍受海港内滞积着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即便港外有暴风雨,我也要扬帆起航。歇着的帆毫无例外都是污秽的。那些嘲笑我的人一准都是歇着的帆,他们什么事都不会干。
使人伤脑筋的女人。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最痛苦的正是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痛苦的旁观者正松开了污秽的帆在休息,却还要来批判这个问题,那实在太无聊了。我不希望人家随便说我这是一种什么什么思想。我没有思想我是从来不用什么思想或哲学来采取行动的。
我知道,社会上认为好的、受尊敬的人都是些说谎的人,都是伪君子。我不相信这个社会。只有那些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明码标价的坏蛋。我即使被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面也心甘情愿。尽管可能受到万人的责难,然而我也可以谴责他们说:你们不是没标明价码的更危险的坏蛋吗?
您能理解吗?恋爱不需要理由。好似小道理讲多了点。但我又觉得这不过是模拟弟弟说话罢了。我只是等待着您到这儿来。我希望同您再见一次面。没有别的要求了。等待。啊,在人的生活里有喜、怒、哀、乐,但是这种感情只不过占人生活中的百分之一,而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生活,难道不是只在等待中度过吗?我怀着焦灼不安、望眼欲穿的心情时刻等待着走廊上传来幸福的脚步声,可是完全落空了。唉,所谓人的生活实在太凄惨了。大家都说,不要生下来就好啦。这就是现实。然而人每天都从早到晚虚幻地在等待着什么。这太悲惨了。啊,生下来倒不错,我希望能这样高兴地看一看人生和社会。
您不能冲破那种道德的阻碍吗?此致M·C(这不是MyChekhov的缩写。我不恋慕作家。这是MyChild。"
今年夏天我给一个男人寄去了三封信,都没有回信。不管怎么考虑,我都觉得除此之外无法活下去,于是把自己的心里话写成三封信,怀着一种犹如从岬角往翻滚的怒涛中跳下去的心情,将这些信投入了邮箱,但我怎么等都没等到回音。我向弟弟委婉地打听他的情况,看来他无动于衷,每天晚上还是到处喝酒,净写一些违背道德的作品,越发受到社会上正人君子的憎恨和轻视。据说他还劝直治经营出版事业,直治也颇感兴趣,除了他又请两三个小说家做顾问,也有人愿意为直治提供资金。从弟弟的话听来,在我爱上的人周围一点也闻不到我的气息,我与其说因而感到羞耻,不如说觉得这个世界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却像是另一种奇怪的生物,而我像是黄昏时被孤独地遗弃在秋天的旷野里,怎么呼喊都没有用,一种从未尝到过的凄怆感觉不由得涌上心头。这是否就是失恋呢?除了这样彷徨在旷野里等天黑之后在夜露中冻死,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想到这里我更是心潮起伏,一阵阵没有眼泪的恸哭使两个肩膀抖动,气都喘不过来了。
事到如今,我只有想尽一切办法上东京去同上原先生会见。因为我已经扬帆出港,怎么还能停滞不前呢,不能不走到底了。当我悄悄地拿定主意要上东京去时,母亲的健康突然起了变化。
母亲整夜咳嗽得很厉害,一量体温,竟有39℃。"今天大概受凉啦,明天会好的,"母亲一边不停咳嗽,一边小声地说。可是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一般的咳嗽,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请坡下村子里的医生来。第二天早晨,母亲的热度降到37℃,咳嗽也少了,可我还是去找村子里的医生,告诉他我母亲近来突然虚弱,昨夜起又发烧,咳嗽也不像是一般的伤风咳嗽,请他前来出诊。医生说过一会就来。接着他从客厅一角的橱里取了三个梨子给我,说是别人送的。中午稍过,医生穿着白地蓝花纹的布衫,套着夏季穿的单上衣来了。他照例又是听诊又是叩诊,花了很长时间仔细诊察,然后回转身来对我说:
"毋庸忧虑,服药便可康复。"我不知怎的觉得很可笑,就忍住笑问医生:"要不要打针?"
"大概无此必要。因为是上感,只需静养当可痊愈,"医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然而母亲的热度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有退。咳嗽是好了,但早上总有37.7℃左右,一到傍晚就升到39℃。第二天起,医生据说是拉肚子在休息,我去拿药时请护士转告他我母亲的病状不太好,可是医生却说这是一般的伤风感冒,用不着担心,只给了我药水和药粉。直治照旧前往东京,已经十来天没有回家了。我一个人很担心,于是写了一张明信片给和田舅舅,把母亲的病情变化告诉他。母亲发热后大约十天,村里的医生说他身体好了,又来给母亲诊察。医生脸上露着认真仔细的表情,一面叩诊母亲胸部一面叫起来:"清楚啦,清楚啦。"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发烧原因现已查明。左肺有浸润。但不必担心。热度可能还会持续一个时期,但只要静养,就无需忧虑。"
是这样吗?我心里还有点怀疑,可也有一种溺水者攀草求生的心情,因此对村里医生这一诊断也就略微放了心。
医生走后,我说:"妈妈,这可好啦。稍微一点点浸润,一般的人也有。只要精神上坚强些,很快便会好的。都怪今年夏天气候反常。我不喜欢夏天,我也不喜欢夏季的花。"母亲闭起眼睛笑着说:"听说喜欢夏季花的人会在夏天里死,我原以为自己也会在今年夏天死去,但是直治回来了,我也终于活到了秋天。"我一想到,连直治那样一个人也能成为母亲活下去的支柱,心里便感到无比难受。"那么,夏天已经过去,妈妈病情的危险期也已经过去了,对不?妈妈,庭院里的胡枝子都开花啦。还有败酱草、地榆、桔梗、苓草和狗尾草,庭园里完全是一片秋天景色了。到了十月,您的热度也准会退的。"
我这么祈求着。九月里闷热的所谓残暑季节尽早过去就好了。一到菊花盛开,每天都是晴朗的小阳春天气,母亲的热度就一定会退下来,恢复健康,我也就可以同那个人相见,说不定我的计划还能够像大朵的菊花盛开一样顺利地实现呢。啊,十月快点到吧,母亲的热度快点退下来就好了。给和田舅舅寄去明信片后大约一星期,舅舅请来给母亲看病、做过皇家主治医的三宅老医生带着护士从东京来了。这位老先生同已故的父亲也有交往,所以母亲非常高兴。再说老先生一向不大拘礼,说话随便,这也叫母亲喜欢。那天他把诊察什么的扔在一边,两人净是兴高采烈而又融洽地聊天。我就在厨房做布丁。当我把布丁端到房间去时,老先生好像已经诊察过了,只见他像戴项链似的把听诊器随随便便挂在脖子上,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继续同我母亲悠闲地聊天。
"连我都站在摊子旁边吃面条啦。还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母亲若无其事地在听他说话。没有什么事啦,我一下子感到放心。"情况怎么样?这村里的医生说胸左边有浸润呢?"我突然精神焕发地问三宅先生。老先生却满不在乎地轻声回答说:"没什么,不要紧的。"
"嘿,这可好啦,妈妈,"我流露出衷心的微笑向母亲喊道。"老先生说是不要紧的。"这时候三宅先生忽然从藤椅上站起来,往中国式房间走去。我看他仿佛有什么事要找我,于是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老先生走到中国式房间的壁毯底下,停住脚步说:"听到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不是浸润?""不是。"
"是支气管炎吗?"我嘴里问,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不是。"
结核!我不愿意想是结核。要是肺炎、浸润或支气管炎,我一定尽力给母亲治好病。然而要是结核,啊,那恐怕是不行了。我感到脚底下好像裂开一样,站都站不稳了。
"呼吸音很不好吗?听见了呼噜呼噜响?"我由于不安,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右肺、左肺,全都是。""可是妈妈精神还好。吃饭时也说好吃好吃""""没法子啊。"
"这不是真话。没这回事吧?多吃些奶油、鸡蛋和牛奶就会好的,对不?只要身体有了抵抗力,热度也就能退的吧?"
"嗯,什么都得多吃点儿。""是吗?是这样吧?西红柿也每天吃五只左右呢。""嗯,吃西红柿好。""那么,不要紧吧?就会好的,是不?""不过,这次的病或许会致命。你们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才好。"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这世界上好像有一堵令人感到绝望的墙,那就是:有许多事情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
"两年?三年?"我浑身颤抖着小声地问道。"不知道。总之,已经是无法挽救啦。"
三宅先生说他在伊豆的长冈温泉预约了旅馆,当天就同护士一起走了。我把他们送到大门外,然后拔腿奔回屋子,坐在母亲的枕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她笑了笑。母亲问我说:
"先生是怎么说的?""他说只要热度退了就没问题啦。""胸部呢?"
"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瞧,准是像那次您生病时一样。等天气凉快了,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想相信自己的谎言。我希望忘记什么致命不致命的这种可怕的话。一想到母亲她将去世,就好像自己的肉体也会随着消失,这对我来说是怎么也无法相信的事。今后我要忘掉一切,专心为妈妈多弄一些好吃的东西:鱼肉汤、罐头、肝、肉汁、西红柿、鸡蛋、牛奶、清汤--啊,倘若有豆腐就好啦,可以做豆腐酱汤。还有白米饭、黏糕等等。我把所有的东西卖掉,凡是好吃的东西都给母亲吃。
我站起身到中国式房间去。我把那里的长沙发移到母亲房间的檐下廊子附近来,然后坐在那里凝眸望着妈妈的脸。妈妈睡时的面容一点也不像病人。眼睛又美丽又清澈,脸色也生气勃勃。她每天早晨都按时起床,去盥洗室,然后在浴室的三铺席房间里自己梳头,整整齐齐地打扮好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来。接着她坐在床上吃饭,饭后有时躺在床上,有时起来。整个上午她都在看报或者读书,只是到了下午就发热。
"啊,妈妈没有病。一定没问题的,"我在心中坚决地否定了三宅先生的诊断。一到十月菊花开的时候就""我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了。啊,又走到这儿来啦,我走到森林中的湖畔时这么想。现实中一次也没看到过的风景,因为在梦中时常见到,就觉得非常熟悉了。我和一个穿和服的青年一起走着,两人都没有脚步声。整个景色仿佛笼罩着一片绿色的雾。湖底沉没着一座雪白而别致的桥。
"啊,桥沉下去了,今天什么地方也不能去了。咱们就在这饭店住吧。我想应该有空房间的。"
湖滨有一幢石筑的饭店。饭店的石头蒙上了绿色的迷雾,全是湿漉漉的。石门上刻有一排纤细的金色文字:HOTELSWITZERLAND。当我读到SWI""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母亲的事。妈妈将会怎么样呢?我感到疑惑,妈妈也会到这饭店里来吗?我和青年一起钻进石门来到前院。雾气迷漫的庭园里盛开着八仙花那样的大红花。小时候我在被面上看到印染着的许多鲜红八仙花,不知怎的会感到分外悲愁,而现在我相信,原来真有火红色的八仙花。
"不冷吗?""嗯,有一点。耳朵被雾气弄湿了,耳朵后面觉得冷。"我笑着又问道:"妈妈会怎样呢?"青年露出异常悲伤而又非常慈爱的微笑回答说:
"她在坟墓里了。""啊,"我小声尖叫起来。对啦。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母亲的殡仪不是早已举行过了吗?啊,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意识到这点便感到不可名状的寂寞,浑身发抖,于是醒过来了。
往阳台一看,已经是黄昏了。正在下雨。周围的一切正如梦境那样笼罩着一片绿色的寂寞气氛。
"妈妈,"我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妈妈轻轻地反问我。我高兴得跳起来,立即走进屋子,对她说:"刚才我睡着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干什么呢。睡得好长啊,"母亲说着,觉得有趣似的笑起来。母亲这样优雅地呼吸着,活着,这是多么值得庆幸,多么叫人高兴啊,我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晚饭烧什么菜?您想吃什么?"我有点嬉皮笑脸地问道。"行啦,什么都不要。今天体温升到39.5℃了。"我一下子像被压扁了,完全垂头丧气。我不知所措,呆呆地环视着发暗的屋子,忽然我真想死去。
"39.5℃?这是怎么回事啊?""没什么关系。只是发热之前真叫人难受。头有点疼,接着浑身发冷,然后就发烧啦。"夜幕已经降临,雨虽然停了,却刮起风来。当我开了电灯想去餐厅时,母亲却说:"有点儿晃眼,不要开灯吧。""您一动不动地躺在这么暗的地方,不觉得难受吗?"我站着问了一声。"我闭着眼睛躺着,还不一样吗?而且一点也不会觉得寂寞,晃眼反而不舒服。今后这个房间就一直别开灯吧,"母亲回答说。我感到这也是不祥之兆,不声不响地将屋子的灯关掉,就到隔壁房间去开了台灯,不由得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凄凉,赶快跑到餐厅,把罐头鲑鱼放在冷饭上吃起来,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