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风越刮越大,九点左右起风雨交加,成了地地道道的暴风雨。只听见檐下廊子两三天前卷起来的竹帘子咕咚咕咚地碰撞着。我怀着一种奇妙的兴奋心情在母亲隔壁的房间里读着罗萨·卢森堡①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我上次从二楼直治房间里拿来的,那时候我还擅自把《列宁选集》和考茨基②的《社会革命》等书也一起拿来了,放在我房里的桌子上。早晨母亲洗脸回来走过我的桌子旁,无意中发现那三本书,就一本一本拿起来看,接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悄悄地把书放在桌上,脸上露出一种凄凉的神态,朝我瞅了一眼。她的眼神虽然充满深深的悲哀,但绝没有表示反对或者嫌恶。母亲读的是雨果、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③等人的作品,然而我知道,即使是这种美丽故事书里也蕴藏着革命的气味。像母亲那样具有天生教养--这种词句不一定对--的人,也许是不会出乎意外而理所当然地迎接革命的。我这样读着罗萨·卢森堡的书,也不是没有一点儿装模作样,可我还是感到有浓厚兴趣。这里边写的是经济学,可作为经济学来读就太没意思了。实际上都是些简单而又明摆着的事情。不,或许我根本就无法理解经济学这个玩意儿。总之,我对它毫无兴趣。人都是吝啬的,而且永远是吝啬的,如果没有这一前提,那学说就完全不能成立,对于并不吝啬的人来说,无论是分配问题或其他什么问题都是毫无兴趣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读这本书,并在其他方面感到一种奇妙的兴奋。那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有一种不瞻前顾后的勇气,毫不犹豫地对旧思想进行破坏。我眼前甚至浮现出一个已婚女子不顾违背道德,满不在乎而迅速地奔到她所爱的人那里去的情景。破坏思想。破坏会使人感到悲哀和伤心,但却是一种美丽的东西。这是一种通过破坏、重建而达到完成的幻想。然而破坏之后,也可能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可正因为是爱,所以不能不进行破坏。不能不进行革命。罗萨一心一意可悲地热爱着马克思主义。
那是十二年前一个冬天的事情。"你是《更级日记》①里那个少女呢。对你说什么也已经没有用了。"有个朋友这么说,从此便不同我来往了。那时我把列宁的书看都没看就还给了她。"读过吗?"
"很抱歉,我没看哪。"我们正站在可以看到尼古拉教堂的桥上。"怎么?为什么不看?"
那位朋友身材比我还高一寸,外语学得非常好,一顶红色的贝雷帽对她正合适,一致公认她的脸像蒙娜丽莎,是个美丽的姑娘。
"我不喜欢封面的颜色。""你真怪。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其实是对我感到害怕了吧?""怕你什么呀。那封面的颜色我可受不了。"
"是吗?"她有点悲哀地说,接着就说我是《更级日记》里的少女,断言她对我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一时间默默地俯视着冬天的河流。"祝你健康。如果这是永远的离别,那就祝你永远健康。拜伦②。"她又用原文很快地朗诵了这句拜伦的诗,然后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我难为情地小声道歉说:"对不起你啦。"然后我向御茶水车站走去。回头一看,那位朋友依旧站在桥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从此我没见过她。我们俩虽上同一个外国教师家学习,却不是同一个学校的。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可我还是没有从《更级日记》再前进一步。哎呀,在这期间,我究竟在干些什么呢?我没有憧憬过革命,而且连恋爱都不懂。一直到现在,世上的大人都教导我们说,革命和恋爱是最愚蠢最可恶的东西。在战前和战争期间,我们也都那样想,可是战败以后,我们不再信赖那些大人了,觉得一切只有同那些人所说的相反才有真正的活路;我们还认识到革命和恋爱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正由于太好了,大人们才不怀好意地欺骗我们,说它们是不可以吃的青葡萄哩。我想确信:人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生的。
槅扇轻轻地打开,母亲面带笑容走进来,说:"还没睡呀!你不想睡吗?"我一看桌上的钟,已经十二点了。"嗯,我一点也不想睡。读着社会主义的书便兴奋起来啦。""是吗,有酒没有?这种时候喝点酒睡觉,就能睡得好了。"
母亲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可她那样子有些颓废,并近乎妖艳。一眨眼已经到了十月,然而天气并没有变得秋高气爽,连续几天都像梅雨季节一样,既潮湿又闷热。每到傍晚时分,母亲的体温依然是38℃到39℃左右。一天早晨我看到一种可怕情形。母亲的手肿了。母亲过去总是说早饭最好吃,近来她却坐在床上只吃一小碗粥,香味稍重点的菜就不吃了。那天我端给她一碗松蕈清汤,她连松蕈的香味都感到讨厌,把碗端到嘴边又轻轻放回食桌上。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母亲的手,不禁大吃一惊。她的右手肿得胀鼓鼓的。
"妈妈!手,不要紧吗?"母亲的脸看上去很苍白,也有些虚肿。"不要紧的。肿这么一点儿不要紧。""什么时候肿起来的?"
母亲只是像目眩似的眨了眨眼,没有回答。我真想放声大哭。这不是我母亲的手。这是别人的手。我母亲的手没有那么粗,那么大。我所熟悉的她的手是一双优美的手,可爱的手。那双手是不是永远消失了呢?她的左手虽然肿得不太厉害,也还是叫人不忍心看,于是将视线移开,瞪眼望着壁龛上的花篮。
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终于忍受不住,霍地站起身来向餐厅奔去,只见直治独自在那里吃半生半熟的鸡蛋。他很难得回到伊豆这家里来,即使来了,晚上还是要到阿咲那儿去喝烧酒,早晨总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不吃饭,只吃四五只半生半熟的鸡蛋,然后又回到二楼去,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
"妈妈的手肿得"""我向直治刚开口就低下了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不禁哭得气都透不过来。
直治不做声。我用手抓住桌子的一端,抬起头来说:
"已经不行啦。你没注意到吗?肿得那样厉害就没救啦。"直治的脸也沉了下来,说:"看样子快啦。唉,终于发生没有趣儿的事了。""我希望把妈妈的病治好。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治好,"我用右手拧着左手说。直治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说:"什么用处也没有啊。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用处也没有吗?"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乱擦眼睛。
当天,直治为了向和田舅舅报告母亲的病状,并听听他对后事有什么吩咐,便立即上东京去了。不在母亲身旁的时候,我从早到晚几乎整天都在哭。在晨雾中去拿牛奶的时候,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涂口红的时候,我一直在哭。和母亲一起度过的幸福日子里的种种往事,像一幅幅画在我眼前浮现。我怎么也抑制不住悲哀的眼泪。傍晚天黑了,我独自伫立在中国式房间的阳台上,抽噎了好半天。秋天的夜空闪烁着星星,别人家的一只猫蜷缩在我脚边,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母亲的手肿得更厉害了。什么东西都吃不进。连橘子汁她也说因为口腔干裂痛得喝不下去。
"妈妈,您再戴一次直治说的口罩怎么样?"我本来想笑着说的,可说话时感到一阵心酸,压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每天这么忙,你不累吗?给我雇一个护士吧,"母亲平静地说。我深深体会到母亲关心我的健康胜过关心她自己的身体,这使我感到格外悲伤。我一站起来就向浴室旁的三铺席房间奔去,尽情地大哭。过了晌午不久,直治陪着兰宅老先生和两个护士回来了。平素爱开玩笑的老先生这时也露出像在生气的样子,咯噔咯噔走进病室,马上就开始诊察。然后不专对谁;轻轻地说了一声:"衰弱多啦。"接着就给我母亲注射樟脑液。"先生住哪里?"母亲像说梦话似的问道。
"还是去长冈。我已经定好旅馆了,你不必操心。你这位病人呀,可不要为别人操心啦,想吃什么就尽量多吃点吧,只要多增加营养就会好起来的。我明天再来。今天留下一个护士,请你们使唤吧,"老先生对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着,向直治做了个眼色,便站起来。
直治一个人去送先生和陪同的护士。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直治回来,想哭又拼命忍住的样子。
我们俩悄悄地溜出病室,来到餐厅。"不行了吗?对不?"
"真没趣儿,"直治扭歪着嘴笑着说,"看来是一下子变得衰弱了。他讲,说不定就在今明两天了。"
直治说着说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要不要打电报通知熟人呢?"我反而变得非常镇静地说。"我同舅舅也商量过,他说现在这种时候不是那样容易就能把人请来。即使人家来了,这么小的房子反倒对人家不礼貌。附近又没有像样的旅馆,在长冈的温泉也不能预定两三个房间。也就是说,我们已经穷得无力邀请那些名流了。舅舅说他跟着就会来的,不过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吝啬鬼,你想靠他是什么也靠不住的。昨天晚上就是这样,他把妈妈生病的事扔在一边,把我给狠狠地申斥了一顿。受到吝啬鬼的教训而能觉醒过来的人,自古到今从南到北可从来没有过。姐姐和我比,妈妈和那家伙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呢,真叫人讨厌。"
"我倒无所谓,可你今后还得依靠舅舅""""绝对不干。我倒不如当个乞丐好。往后姐姐才需要依赖他呢。""我"""我情不自禁地又掉了眼泪。"我有地方去。""再结婚吗?有对象了?"
"不。""独立生活吗?做劳动妇女。算啦!算啦!""也不算独立生活。我呀,想做革命家呢。""哦?"
直治惊奇地直对着我看。这时候,三宅先生带来伺候病人的护士来叫我了:"老太太像有什么事要找您。"我赶快回到病室,坐在床旁,把脸靠近母亲问道:"有什么事?"
母亲似乎想说什么又不说。"想喝水吗?"我又问了一声。
但她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看来也不像要喝水。过了一会儿母亲才小声说:"我做了个梦。"
"是吗?什么梦?""梦见蛇。"我吓了一跳。
"檐下廊子外面放鞋的石板上,有一条红色条纹的女蛇吧?你去看看。"我不由得不寒而栗,霍地站起身就走到檐下廊子上,透过玻璃窗一看,在放鞋的石板上果然有一条蛇在秋天的阳光照射下伸长身子躺着。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我可还认识你。看上去你比以前长大了,老一点了,但你就是被我烧掉了蛇蛋的那条女蛇吧?你的报复我已经完全领教了,你就走吧,请你赶快走吧!我一边心里这么叨念着,一边盯着蛇看,蛇却怎么也不肯动一动。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让护士看见这条蛇。咚!咚!我使劲地踏了踏脚,故意提高嗓门说:"没有哇,妈妈。梦怎么会是真的呢。"说罢,我又朝放鞋的石板上瞅了一眼,只见蛇这时候才慢腾腾地蠕动着身子从石头上滑下去。
已经不行啦。已经不行的了,我看到那条蛇之后就开始死心了。父亲去世时也说是有一条黑色小蛇待在他的枕边,那时候我还看见院子里所有的树上盘着蛇。
母亲似乎没有力气从床上坐起来了,总是迷迷糊糊地躺着,完全让护士来照料她,几乎什么都吃不下。自从看到蛇之后,我倒产生了一种类似幸福感的宽心之感,这可以说是一种过于悲伤之后所产生的平静心情,事到如今,我只想尽可能多待在母亲身边。
从第二天起,我就紧紧靠在母亲的枕边坐下来打毛线。打毛线和缝衣服我比别人都快,但手艺很差。因此母亲总是手把着手地教我。那天我虽然并不想打毛线,但为了装做很自然地紧靠着母亲身旁坐,便从毛线箱里取出毛线,很专心似的打起来。
母亲一直注视着我手的动作,说:"是打你的袜子吧?那还得加八针才行,否则穿起来会紧的。"小时候母亲怎么教我我都打不好,现在也跟那时候一样,我发慌了,同时觉得又难为情又分外亲近。啊,母亲今后不可能再这样教我了,我想到这一点便不禁热泪盈眶,连毛线的针眼都看不清了。
母亲这样躺着,好像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从早晨起她什么都没吃,我只是用纱布浸一浸茶水,给她润一润嘴。但她意识还是很清楚,不时平静地跟我说话。
"报上好像有陛下的照片,让我再看一次吧。"我把报上的照片递到母亲眼前给她看。"陛下老了。"
"不,是照片拍得不好。上次那张照片又年轻又活跃。他大概反而喜欢这种时代吧。""为什么?"
"因为陛下也是这次获得解放的嘛。"母亲凄凉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哭,但眼泪已经枯竭啦。"
我突然想,母亲现在或许是幸福吧?所谓幸福感,难道不是像沉没在悲哀的河流底下微微闪耀着的沙金一样的东西吗?经历过无限悲哀之后,看到一丝朦胧的光明这种奇妙的心情,如果这就是幸福感的话,那么陛下、母亲和我,现在确实是幸福的。静谧的秋天午前。明朗的阳光照耀下的秋天庭院。我把毛线活停下,眺望着波光粼粼的齐胸的大海,对母亲说:
"妈妈,以前我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啊。"接下来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怕被正在房间角落准备静脉注射的护士听见了难为情,就不说了。
"你说是以前"""母亲微笑着责问,"那么你现在见过世面啦?"不知怎么的,我脸都涨得通红了。"人世间可不好懂啊,"母亲把脸转向一旁,小声嘟囔说,"我就不懂。懂的人也不见得有吧?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大家都还是小孩子,依然是什么都不懂。"然而我不能不活下去。或许仍旧像个小孩,可也到了不能老是撒娇的时候了。往后我得同人世间争斗下去。啊,像母亲那样与世无争、既不憎恨又不埋怨地度过又美丽又悲哀的一生的人,恐怕母亲是最后一个了,今后的世界里大概不会再有了吧?将要死的人是美丽的。要活下去,要生存下来,这仿佛是一桩非常丑恶而又充满血腥味的肮脏事。我在铺席上想象着一条怀孕的蛇在掘洞。可我还是不能死心。无耻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生存下去,为了实现自己的意愿,我要同人世间争斗下去。到了母亲无疑要去世的时候,我的浪漫主义和伤感便逐渐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变成一种十足狡猾的生物。
那天正午过后,我正在母亲身旁给她润湿嘴唇的时候,门口传来停车的声音。和田舅舅和舅妈一起坐小汽车从东京赶来了。舅舅走进病室,在母亲枕边默默地坐下,母亲用手帕将自己的下半个脸遮住,凝视着舅舅哭了起来。然而那只是一张悲痛欲绝的脸,没有泪水,使人觉得她像个木偶。
"直治在哪儿?"母亲问我。我走上二楼,只见直治躺在西式房间的沙发上看新杂志,就对他说:"妈妈在叫你。"
"哎呀,又是哀伤的场面。你们可真有能耐一直待在那儿。不是神经太粗,就是薄情吧。如我这种人则无法忍受了,内心纵然很热,无奈肉体难挨,无论如何也不忍侍奉在妈妈身旁,"直治嘴里这么说,可还是穿上上衣,跟我一起从二楼下来。
我们两人在母亲枕边并排坐下,母亲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默默地指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后把脸转向舅舅,两个手掌紧紧地合着。舅舅深深地点了点头说:"啊,知道啦。知道啦。"
母亲仿佛放了心,轻轻地闭起眼睛,把手慢慢放进了被窝。我哭了,直治也低着头呜咽起来。这时三宅老先生从长冈来了,他急忙给母亲打了一针。母亲见到舅舅,好像已经无所留恋似的说: